恐懼如影隨形,只有愛和記憶可以驅除所有黑暗。
步行,二○○○年。
民用轎車、吉普車、軍用救護車、坦克,還有裝載著大型推土機的長型貨車組成的車流蜿蜒前行,鳴笛聲猶如斷斷續續的樂隊演奏。她的計程車司機一言不發,神情抑鬱。他把一隻手搭在賓士車的排檔上,粗壯的脖子一動不動。有好幾分鐘,他既不看她,也不看奧弗。
奧弗一坐進計程車,就氣鼓鼓地吐了一口氣,還丟過來一個眼色,像是在說:「媽,妳請這位司機來跑這麼一趟,這個主意可不怎麼高明。」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早上七點的時候,她給沙米打了個電話,讓他來接她,載著她出一趟遠門,到吉勒博阿地區。現在她回想起,不知怎的,她沒有像以往那樣,向他講明詳細情況,說明出行原因。沙米問她想讓自己幾點到,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三點來吧!」「奧拉,」他說,「也許咱們應該早點走,因為到時候交通狀況會很糟。」他這樣說,是出於對當天混亂局面的充分瞭解,可她當時沒能意識到這點,只是說自己沒辦法在三點以前動身。她打算用這幾小時的時間陪伴奧弗,儘管奧弗也答應了,但她知道,他答應得很勉強。
她原計劃帶奧弗一起出去旅行一個星期,可現在,她只能陪伴他七、八個小時了,這時她意識到,自己沒有在電話裡告訴沙米,奧弗也要一起去。要是她提前跟沙米說明,也許他會特地向她告假一天,僅此一次,或者他可以派個給他幹活的猶太司機(他管這些猶太司機叫「我的猶太部屬」)。但她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正在氣頭上,完全沒考慮到——這股不安的情緒在她心裡緩緩升騰著——在這樣的日子,跑這樣一趟路,還是別找阿拉伯裔司機為妙。
哪怕他是當地的阿拉伯人,是我們的人。在她努力為自己的作法辯白時,伊蘭提醒她。哪怕這名阿拉伯裔司機是沙米,沙米幾乎可以算是他們的家庭成員,二十多年來,他給所有人開過車,包括與她分居的丈夫伊蘭的員工,還有全家人。他們是他賴以維持生計、每月賺取固定收入的大主顧,而他,作為回報,有義務全天候地待命,隨時聽候他們差遣。他家在阿布戈斯,他們去他家參加過家庭慶祝活動,他們認識他的妻子伊娜姆,他的兩個大兒子想要移民阿根廷,也是伊蘭他們出錢、託關係才辦成的。他們一起在車上相處過好幾百個小時,她想不起他何嘗像這樣安靜過。跟他在一起,每次坐車都像是看單人脫口秀:他既詼諧又滑頭,在政治上是個老油條,對任何一方都不吝於給出甜蜜的欺哄之語和不饒人的犀利之詞。
再者,她也無法想像自己還能找別的司機。在今後一年內,她自己是沒法再開車了:過去十二個月裡,她發生了三次駕駛事故,留下六次違規記錄,哪怕按照她自己的標準來衡量,這個結果也有些過火了,那個可惡的法官宣告她的駕照失效,還不屑地說,他這樣做是為了她好,他對她有救命之恩。假如是她親自開車帶奧弗上路的話,一切都會簡單得多。那樣的話,起碼她還可以再跟他獨處九十分鐘,也許在路上,她還可以勸他停下歇歇腳——瓦迪阿拉地區有些不錯的飯館。畢竟,路上多花一小時或少花一小時都無所謂,急什麼呢?何必這麼著急呢?告訴我,那兒有什麼東西在等著妳呢?
短期之內,她是不可能再與他一起單獨外出旅行了,她也不可能獨自外出了,對於這一約束,她必須習慣。她必須順其自然,不要再為自己失去了獨立而每天自怨自艾。她應該感到高興才是,起碼她還有沙米,甚至在她和伊蘭分居之後,沙米也一直開車載著她出行。她現在想不起當時的細節了,只記得伊蘭是鐵了心要分開。在他們的分居協議裡,有一個條款專門提到了沙米,沙米自己也說,他就像傢俱、地毯、銀器一樣,被他們倆給瓜分了。「我們阿拉伯人,」他會咧嘴大笑,露出滿嘴的大牙,「自從開始施行領土分割計畫,我們就習慣了被你們瓜分來瓜分去。」回想起他說的這個笑話,使她為自己當天的所作所為備感羞愧,自己不知怎麼搞的,竟然在這場鬧劇期間,完全忘記了他的阿拉伯裔身份。
今天早上,自從見到奧弗手拿電話、滿臉愧疚的樣子,就有人走上前來,把需要她料理的事物溫和而果斷地接了過去。她被打發到了一邊兒,被安排到旁觀者的位置上,在一旁呆望著。她心裡沒有什麼完整的思緒,只有不時迸發的種種情緒。她邁著僵硬的小碎步在各個房間裡兜來轉去。後來,他們去商場買衣服、糖果和CD——新出了一套強尼˙凱許 的合輯——整個早上,她神志恍惚地走在他身邊,不論他說什麼,她都像個小姑娘似地咯咯笑。她貪婪地呆望著他,彷彿要把他的形象不加掩飾地深植腦海,應付即將到來、漫無盡頭的饑年——這樣的年份終將來臨。自從他告訴她說,他要走了,她就不再懷疑:這樣的日子就要來臨了。當天上午,她因為腹瀉去了三趟公共廁所。奧弗笑著問她:「妳怎麼啦?吃什麼東西了?」她盯著他,柔弱地笑著,把他的笑聲,他發笑時腦袋略向後仰的樣子銘記在心。
服裝賣場的年輕女收銀員望著奧弗試穿襯衣,羞紅了臉,奧拉自豪地想:我的愛子就像一隻年輕的雄鹿 。在唱片行工作的那個姑娘是比他低一屆的校友,聽說他三小時後就要走了,她上前擁抱他,把他緊緊摟在自己高挑、豐滿的身體上,還強烈要求他一回來馬上給她打電話。看到兒子對這些情感外露的表現無動於衷,奧拉意識到,兒子心裡還是放不下塔利婭。她離開他已經有一年了,而他依然對別的女人視若無睹。她難過地想,他在感情方面是個忠貞的人,像她一樣,比她還要用情專一,她知道,他得再過好多年才能放下塔利婭——假如他真有這麼多時間的話,她想,但她很快就激動地打消了這一想法,但這樣一幅情景還是掠過了她的腦海:塔利婭來看望她們,表示哀悼,也許還想讓奧拉不計前嫌地原諒她,奧拉感到自己氣得繃緊了臉。妳怎麼能把他傷得那麼深?她心想,她肯定是大聲嘟囔出了一句什麼話,因為奧弗俯下身來,柔聲問:「怎麼啦,媽?」有那麼一瞬間,她看不到他的臉了——他的臉不見了,她定睛凝望著這片可怕的空白。「沒什麼。我剛才在想塔利婭的事。你最近跟她談過嗎?」奧弗擺擺手說:「別想這件事了,已經結束了。」
她不斷地看時間。看她的錶,看他的錶,看商場的大鐘,看家電賣場的電視螢幕。時間走得很怪,有時倏忽而過,有時曳步緩行,或是徹底停滯不前。她感到似乎不用費多少力氣,就可以讓時間倒流,不必倒流太多,每次倒流三十分鐘或一小時就好。有時,恢宏浩大的事物,像是時間、命運、上帝,會被微不足道的討價還價之舉所折服。他們開車去市中心,在市集裡的一家餐館吃午餐,他們點了很多菜,但兩個人都沒有胃口。他試著說起塔布瓦(Tapuach)附近邊境檢查站的事,逗她開心。他在那兒服役了七個月,她這才發現,他得用一個簡簡單單的金屬探測器,給數千名通過檢查站的巴勒斯坦人做偵測檢查,那個金屬探測器跟商場門口使用的那款相差無幾。
「那就是你全部的裝備?」她小聲問。他笑了:「妳以為我還有什麼呢?」「我沒想過。」她說。「可那裡竟然是這樣做事的,妳不覺得驚奇嗎?」他的話裡有種孩子氣的失望語調。她說:「你從來沒有跟我講過這件事。」他把臉歪到一邊,說,「妳知道我為什麼沒講。」還沒等她開口,他就伸出手來,用他那寬大、曬黑、粗糙的手掌蓋住了她的手,這簡單而少有的接觸讓她吃了一驚,陷入了沉默。奧弗似乎想在最後這一段時間裡,把他沒說過的話通通說出來,他給她匆匆講起自己住過四個月的那座小碉堡,它面朝傑寧的北部地方,每天早晨五點,他常常打開碉堡周圍的圍牆門,確保巴勒斯坦人昨天夜裡沒有佈下什麼陷阱。
「你就這樣,一個人走來走去?」她問。「通常碉堡裡有人掩護我——我是說,如果有人睡醒了的話。」她還想問更多的問題,但她嗓子發乾,奧弗聳聳肩,用巴勒斯坦老人的腔調說:「一切出自上帝。」(Kulo min Allah)她低聲說:「我原先並不知道這些事。」他笑了,笑聲裡沒有任何苦澀之意,彷彿他早已認定,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沒指望她會知道這些。
他給她講起納布盧斯的老城區,他說那兒的老城區是最有趣、最古老的。「那裡有羅馬時代的房子,有些房子搭建在巷子上方,就像橋樑一樣,在整座城市的下面,有一條橫貫東西的水渠,還有四通八達的水道和地道,那些亡命之徒就住在那兒,因為他們知道,我們永遠也不敢下去抓他們。」他興沖沖地講著,彷彿在給她講一款新推出的電子遊戲,而她不斷地遏制住自己的衝動,她想用雙手抓牢他的頭,凝望著他的雙眼,好看清他的心,這些年來他一直有意回避,不肯跟她交心——儘管他不乏溫情,有時咧嘴一笑,有時擠擠眼睛,彷彿他們在隨興地玩著捉迷藏的遊戲,自娛自樂——但她沒有勇氣這麼做,她也沒法用不帶有絲毫抱怨和責難的口吻,直截了當地問他:「嘿,奧弗,為什麼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是好朋友了?我是你媽,這又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