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第六節美術課的教室時,我看見戴蒙先到了,頓時安心不少。早上的英文課,羅賓老師的活動讓我們忙得不可開交,午餐時又幾乎說不到什麼話,我一直期盼跟他獨處一小段時間。應該是說,在一間有三十名學生的教室裡,盡可能跟他獨處。
但我套上工作服、拿出畫圖工具後,卻看見羅曼再度取代了我的位置,我的心頓時往下一沉。
「嗨,艾芙。」他點個頭,當著我的面把他嶄新的畫布放在我的畫架上。我雙手抱著畫布,看看戴蒙,他正專心畫畫,完全沒注意到我。
我正想叫羅曼閃開時,卻想起哈薇說我對新同學相當不友善。我生怕被她說中,於是在臉上硬擠出一個微笑,然後把我的畫布擺到戴蒙另一邊的畫架上,同時暗自下決心,明天一定要早一點到這裡,收復我的老位子。
「不好意思,請問待會兒這堂課要做啥?」羅曼問,然後用門牙咬住一枝畫筆,一下看看戴蒙,一下看看我。
不對。英國腔不是這樣的。通常我覺得英國腔很好聽,但這傢伙的英國腔卻讓我受不了。因為那是裝出來的假腔!我認為他想裝酷,所以刻意用英國腔,這太明顯了。
但是我卻再次覺得過意不去。大家都知道,愈想刻意裝酷,其實就是愈沒有安全感的跡象。任誰第一天到新學校,都會有點不安全感的。
「我們在學習各種時期的『主義』。」我說。我決定假裝釋出善意,儘管心裡一點都不這樣想。「上個月我們各自挑選有興趣的時期來練習。但這個月全班都要練習『照相寫實主義』,因為上次都沒人挑。」
羅曼盯著我看,從我變長的瀏海開始,一路往下看到我那雙哈瓦那的金色人字拖。他的目光不懷好意地沿著我身體的曲線悠悠地遊走,我不禁胃海翻騰。
「這樣啊。所以要畫得像一張照片囉。」他說,直視我的眼睛。
我也直視他,他盯著我的眼睛不放,堅持了好幾秒鐘,感覺異乎尋常地久。但我不願表現得侷促不安,也不願先移開目光。我決心與他較勁到底。表面上,他的眼神一片柔和,但我卻覺得裡頭有種黑暗的因子,好像在威脅我,好像要激怒我。
也可能是我想錯了。
我才那麼一想,他便緊接著說:「美國的學校真是太棒了!我的老家,潮濕的倫敦城,」他眨了眨眼,又說:「總是理論多過實務。」
我隨即感到難為情,我不該那麼主觀地對人遽下評斷。看來,他確實是倫敦人(這也意謂著他的英國腔是真的)。而且,造詣遠高於我的戴蒙,似乎老神在在,沒察覺有任何異狀。
而且,他似乎還滿喜歡羅曼的。這就使我顯得更加惡劣了。因為這證明了哈薇所言不假。
我真的是在吃醋。
我占有欲太強。
我太偏執。
很顯然我討厭新同學。
我深吸一口氣,試著擺脫內心的疙瘩,決定要表現得友善,但這意謂著我得先費力裝模作樣一番。「你想畫什麼都可以。」我用歡快及友善的語氣說。在我的舊人生裡,在我全家人死於車禍之前,在戴蒙救了我、把我變成不朽者之前,我都是使用這樣的語氣。「你要畫得像真的,就像一張照片。因此,老師要我們找一張真的照片,來呈現畫作的靈感來源。當然,也是這也是評分的依據。因為這樣才能證明,我們畫出了一開始想畫的東西。」
我瞄瞄戴蒙,不知道他是否聽見我說的話。他選擇埋頭作畫,而不來跟我說話,讓我有點不是滋味。
「那他在畫什麼?」羅曼問,朝戴蒙的畫布點個頭。他畫的是夏樂地百花盛開的原野,畫得逼真極了。每根草、每滴水、每片花瓣,都是如此亮麗,如此質地鮮明,如此真實可觸,就好像真的存在於畫布上。「彷彿是天堂。」他點點頭。
「的確是天堂。」我輕聲說,那幅畫使我太過敬畏,以至於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夏樂地不只是個神聖之境,也是我跟戴蒙的秘密幻境。這是我答應過要守口如瓶的諸多秘密之一。
羅曼看了看我,眉毛吃驚地揚起。「所以真的有這地方?」
我還不知如何回答,戴蒙就先搖搖頭說:「她很希望它存在。但這畫面是我虛構的,只存在於我腦海。」接著他投給我一記眼神,並附上一句心電即時通──小心一點。
「那麼,這個作業你要怎麼過關呢?因為你沒有照片啊!」羅曼問,但戴蒙只是聳聳肩,又繼續畫。
但羅曼的眼神盡是疑惑,一下瞄向我,一下瞄向戴蒙。我知道我不能讓他的問題懸在那邊、任由他亂猜。於是我看著他說:「戴蒙不太喜歡遵守規定,但是他有自己的一套。」我想起他老是想說服我蹺課、逃學,還帶我去賭馬,甚至一些嚴重違反校規的事。
羅曼點點頭,轉身面向他的畫布。這時,戴蒙用心電即時通傳給我一束紅色鬱金香,我知道我的說詞奏效了。我倆的秘密安全了,一切都沒事了。我於是拿起畫筆,沾上顏料,回去畫我的畫。我好渴望聽見下課鈴,這樣我倆才能回我家,開始上真正的課。

下課後,我們收拾好東西,朝停車場走去。儘管我想試著對新傢伙好一點,但當我看見他的車還停在場內的另一側時,不禁微笑起來。
「明天見。」我說。我鬆了口氣,總算能拉開跟他的距離了。大家剛認識他,就對他著迷,儘管如此,我就是沒那種感覺,無論我多用力嘗試。
我打開車門,把包包丟進車裡,一面滑進駕駛座,一面跟戴蒙說:「邁爾斯要去彩排。我要直接回家。你要跟我回去?」
我轉頭看他,不禁吃了一驚。站在我面前的他正緊繃著臉,身體微微地晃著。「你還好嗎?」雖然我知道他應該不會感冒,我還是用掌心碰碰他的臉頰,看看有沒有發燒或發寒之類的病徵。這時,戴蒙搖搖頭、看看我,他的臉在一瞬之間變得蒼白而毫無血色。但我眼睛一眨,他又恢復了。
「抱歉,我只是……突然感覺怪怪的。」他一面說,一面捏捏鼻梁,眼睛閉上一會兒。
「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生病。我以為,不朽者永遠都不會生病?」我無法掩飾內心的擔憂,我一面說,一面把手伸向背包。我想,喝一口紅色汁液或許會讓他好過一點,畢竟他需要的量遠多過我。戴蒙認為,六百年來一罐罐喝下來,導致他對那飲料產生依賴性,使得他攝取的量,一年多過一年。那意謂著到最後我也會愈喝愈多吧。雖然說,那一天還早的很,但我還是希望他能先教我怎麼製作紅色汁液,我就不必老是麻煩他了。
我那瓶還來不及拿出來,他就已經拿出自己的,大口大口喝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把我拉向他,嘴唇印上我的頰,說:「我沒事。真的。飆回妳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