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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變態的感官世界──閱讀《狼蛛》/紀大偉
  • 乘機追擊、伺機反噬的《狼蛛》構圖/余小芳
  • 蜘蛛、毒液、獵物/魏瑛娟

變態的感官世界──閱讀《狼蛛》
紀大偉(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西班牙鬼才導演阿莫多瓦在2011年推出的異色電影改編自法國當代小說家Thierry Jonquet (1954-2009) 在1995年出版的《狼蛛》(Mygale)。《狼蛛》展現了「兩男兩女」(確切人數和性別請讀者自行考核)交錯構成的變態感官世界。這四人是醫術駭人的整容醫生,醫生的妖艷情婦夏娃,醫生的住院女兒,以及跟醫生之間互相獵殺的猛男。醫生(即電影版中安東尼奧班達拉斯飾演的腳色)是小說中的核心,他跟書中其他腳色之間都有施虐/受虐的關係,也就是SM。

SM典出文學的優良傳統。法國薩德候爵(Sade, 1740-1814)的情色钜作(如《索多瑪一百二十天》)和奧地利作家瑪奏柯(von Sacher-Masoch,1836 -1895)的受虐名著《穿皮草的維納斯》(Venus in Furs)深刻影響了世人對於SM的想像與實踐,世人便結合「Sade」和「Masoch」兩人的名字,創出「sadomasochism」這個字,並簡稱為SM。雖然SM往往讓人聯想到血淋淋濕答答的疼痛,受傷,生命垂危,冷血無情的暴力欺壓,甚至讓人聯想到強暴和輪暴,但回歸到SM的文學和生活實踐,SM卻不像想像中那樣變態。薩德和瑪奏柯的作品都展現出SM從事者的快樂,法國名哲學家德勒滋(Deleuze)更強調M方(受瘧者)比S方(施瘧者)更快活;文學作品常強調SM兩方惺惺相惜,相濡以沫的溫馨,台灣本土近年流傳的SM奇書《軍犬》(作者是台灣人阿聰)更流露出主人(把M當作狗的S)和犬奴(被當作狗的人,屬M)之間的純愛;在國內外的SM圈子內(如,台灣的皮繩愉悅邦),總會強調圈內人重視SM雙方(或多方)彼此有共識(都是你情我緣的,並沒有霸王硬上弓的情形),重視安全衛生,而且重視共同以理性追求愉悅的境界。

所以,世人所想像的SM變態界,其實好溫暖。但《狼蛛》卻跟上述的文本和實踐不同。以醫生為中心的世界,充滿施虐和受虐,但沒有溫馨(醫生很兇狠),沒有共識(醫生總愛霸王硬上弓),不在乎安全衛生(醫生總把油門催到底)。SM在乎的疼和傷,在醫生眼中都是可以輕易可以解決甚或割除的小事,所以他欺淩其他腳色的時候更加霸道。他充份表現(醫學)專業的暴力,而被迫跟他SM的人都被貶為無知的門外漢。他的SM跟國內外SM圈的生活實踐截然不同:前者把別人都視為無知的病人,而後者卻鼓勵各種參與者成為足以自救救人的小護士。前者追求人與人之間的磨擦,後者卻講究人與人/人體與人體之間的充份潤滑。也因此,在《狼蛛》之中,腳色之間有仇恨卻沒有歡愉(醫生的征服感可能很爽,卻跟快樂有段差距);在薩德經典,《軍犬》,皮繩愉悅邦中,S與M之間卻有依依不捨的眷戀,快樂到逼近幸福的程度。

一般想像的SM世界是非理性的,亦即理性所不能控制的地獄;許多國內外的SM實踐者卻講究理性,要求場面和參與者節制負責。前者的想像跟SM的被汙名化現象密切相關;後者對理性的講究一方面是為了保護SM玩家,一方面也有意無意抵抗了SM的汙名。在這裡,我觸及了一個大課題:SM玩家應該斥絕汙名,還是該坦然接受甚至享受汙名呢?我們該為SM漂白,還是該讓它自然變成黃色,黒色?於此,我並沒有預設的答案,請讀者自由思索辯論;我想要趕場開啓另一個大課題:為甚麼理性就是理直氣壯的,而非理性(或,失控,崩潰等等跟非理性相關的詞語)就是汙名的,負面的?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電視新聞,和電視連續劇之中(這三者早就相互滲透),情人說「我拒絕跟不理性的人講電話」,政治人物說「請民眾理性接受政府的規畫」,父親說「你媽的問題就是不理性」。為甚麼我們尊崇(看似)理性的人事物,而將非理性的一切趕盡殺絕?

正是因為我們害怕不理性而強迫自己戴上理性的假面,所以我們才會用嫌惡畏懼的態度面對(或,迴避而不面對)各種所謂的變態(含SM,同性戀,戀物癖等等)。彷佛我們只要心存嫌惡畏懼,就可以將這些變態斥為非理性的,瘋子才會做的勾當,而我們卻可以自我感覺良好地相信自己好正常好理性。這種心理運作其實一點也不理性,完全建立在嫌惡與恐懼的非理性心態上。

你以為你正常理性?其實你也齷齪得很。

書名《狼蛛》是書中稱呼某個惡人的咒駡語。罵人是「狼蛛」,在書中是罵對方心恨手辣變態的意思;在中文世界,沒人用「狼蛛」,但用「黑寡婦」一詞罵所謂的壞女人倒很常見。「狼蛛」是熱帶的多毛蜘蛛,除了真的叫人發毛之外,它的熱帶出身(意味野蠻的外國人?)也有耐人尋味的種族主義聯想。

乘機追擊、伺機反噬的《狼蛛》構圖    
文/余小芳

本書由法國作家提爾希.容凱撰寫,篇幅短小,但蓄積的能量卻十分強大。

國際知名導演阿莫多瓦執導的《切膚慾謀》,將愛、慾望、毀滅跟死亡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主演的安東尼歐.班德拉斯更是導演早年經常合作的對象,當時還使他受到好萊塢的注意。這場帶著重溫舊夢又另創新局的世紀聯手,自然受到觀眾的注目,然而電影以《狼蛛》為改編腳本的同時,我們不得不回頭看看原著小說是多麼優異。

文學作品裡頭經常擁有充滿隱喻性的象徵筆法,濃稠的意象反映著作者對於自身作品的企圖和訴求,其訴諸同一媒介來彰顯出特殊的抽象意念,對於出場人物、發展情節與作品主軸精神的結合,皆有加成的效果。

本書以「狼蛛」為書名,將「蜘蛛」、「毒液」、「獵物」等物循序漸進地置入各部大標題內,除了顯示情節推進當下的重點轉換,另外亦呈現出背後所隱含的指涉意義,再進一步地通往結構重組原時序後的世界。

蜘蛛攀附結網,以具有黏性的織網追捕獵物,其伺機等待,藉以襲擊且生擒相中的獵物;而狼蛛顧名思義是一種類似於狼之習性的蜘蛛,個性凶猛,喜由背後追撲獵物而毫不猶豫,這種位於大自然中的強勁掠食者,易於牽制他物且具有十足的侵略性。放入文學作品之中,堅韌耐性的展現足見特定人物恪守自我設定規則的堅持,但同時具備狡猾奸詐的扭曲性格,而主動攻擊的特性連結至小說內黏膩陰暗的性愛段落,晦澀陰慘之餘,又使人不解角色的互動何以是如此。

此書是一本輕薄精悍的犯罪記錄,內容簡明易懂,文句流暢好讀,你排斥於它的殘忍暴虐,對其情慾糾葛大打問號,卻又同時為它引人入勝的劇情深深吸引和著迷。而以文學小說的構成來說,全書結構看似簡單,卻於排列組織之後,於清晰明瞭的敘事中散發出使讀者啞然無聲的巨大力量,或許感到滿足,可能拍案叫絕,也許驚愕不已。

篇章內之所以充滿懸疑的氣氛,是因為讀者僅知道部分現象和狀況,掌握了特定的事實,卻不明白角色行動的背後隱藏了什麼行為動機,因不了解前置環節而暫且不知道為何會匯聚成這樣的故事情節。懸疑之餘,滿藏著驚悚的氣味,三條不同故事主線內皆明示著費解的犯罪過程,充斥著殘酷冷血的橋段,並與變態般的情慾交雜著,刺激的氛圍督促著自己翻頁。

三條敘述線,一以全知全能的觀點勾勒外科醫生和女子的生活;一以第三人稱角度描繪躲避警方追捕的銀行搶匪心路歷程;再以第二人稱為書寫的主要方式,讓「你」體會著被害者的驚恐和安心。雖然這在文學的表現手法上絕對不是頭一遭,但能吸引人持續閱讀下去即是極大的優勢,當讀者一步步踏入作者設定的陷阱之中,反而陷溺其中而無可自拔。

無論是書中的人物和劇情,或者是讀者本身和作品,《狼蛛》的構圖就是以乘機追擊的方法,伺機反噬和挑逗。即便不是完全設想不到,但就是能懾服於情節組合後的驚奇之內,此作的獨到魅力,不言自明。

蜘蛛、毒液、獵物
魏瑛娟

藥物、整形手術、性虐待、扮裝、賣淫、偷窺、去勢變性、性別認同、強暴、復仇、幽禁、逃殺、酷刑、精神崩潰、謀殺……很少看到一本書,薄薄一本,集合如此多邊緣暗黑描寫,幾乎每一個關鍵詞,都可成為懸疑書寫元素,與其說這是一本犯罪驚悚類型小說,毋寧是歪扭人性的變異詭麗景觀了。

《狼蛛》(Mygale)是法國驚悚小說家提爾希.容凱(Thierry Jonquet)最知名的作品之一,1984年出版,2002年有了英譯本, 2011年西班牙大導演阿莫多瓦據此改編成電影,在今年坎城影展大放異彩。據說這是阿莫多瓦醞釀籌備近十年的精心大作,可惜,於2009年病逝的原著作者並無緣看到。談及此作品中的極端病態暴力,阿莫多瓦在訪問中陳述,這已不是一般驚悚小說可比擬,也早溢出異色範疇,漫衍出的是連驚嚇尖叫都失了聲音的寂靜絕望,對人性的。

提爾希.容凱為何寫出如此令人不安的作品?我較想從作者的生平經歷切入思考。不同於一般驚悚小說創作者,提埃利.裘內的作品帶有更多也更強的社會或政治反省力,也許與他主修哲學,早年即活躍於激進左傾政治組織有關。即便後來進入社會體制工作,他也選擇一些罕見疾病療養院所甚或精神病院,這些政治或工作上的歷練,及他對社會弱勢族群議題或邊緣團體的關注,充分反應在他的作品之中,驚悚類型小說形式某種程度上來說是載器,內頭裝的是作者對無情社會或冷酷政治的大力控訴與強烈批判。

書名狼蛛,取狼蛛獵捕玩耍獵物特性,「緩慢、神祕、殘忍、狠毒、貪婪、而且讓人無法捉摸……」明白表示這是個有關捕獵、馴養、吞食的故事。全書分蜘蛛、毒液、獵物三個章節,以其子題為比喻,展開三角色故事的書寫。在結構上,如傳統驚悚小說說故事方法,佈局、開展、高潮揭曉,不到最後一刻,讀者無法知道真相或來龍去脈,一顆心懸著,又驚嚇又忍不住享受如此被虐快感。不過,由於作者以獵者和獵物比喻角色關係及性格,隨角色故事行進,人物關係如蛛網糾結,層層環繞,愈近中心愈趨暴力也愈見赤裸,人性底層最陰暗部份逐一顯露,殘酷如蛛網中心蜘蛛撕裂吞噬獵物圖像。

獵者與獵物危險關係的描寫最扣人心弦,也最尋常見,如何寫出不同風景的權力殺戮爭鬥,考驗著作者說故事能力。提爾希.容凱是擅於說故事的,且犀利辛辣全然不避諱,當權力運作以身體為籌碼時,又更見異色精彩了。關於「身體」的書寫可以多病態?如何玩虐獵物的身體(還得留活息死了就不好玩)?如何透過身體的手術變造進而影響其精神狀態?甚至自我認同?或更徹底些,透過一全然、漫長、縝密計劃的馴養改造,身、心齊下,銷抹所有過去,記憶成了幻影,連質疑「我是誰」都失了憑依……獵者(主人、獄卒)成了造物主,獵物(玩物、囚奴)成了全新造物(還取名為夏娃),創造寓言全然翻轉,恐怖又絕望。

有無救贖?黑暗中可有光?對人性可否不要如斯絕望……讀的時候其實一直提問,愈是病態處,愈是滿腹疑問,不想顢頇的認為作品應該給出活路,如果會傷其藝術性……當然,也直到最後一刻,作者才表態……他如獵者,而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