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我們離開衣索比亞的平原區,地勢高度緩慢上升。乾燥氣候的灌木叢逐漸變成森林區,而且愈來愈茂盛,和美國新英格蘭地區的森林很不一樣。首都阿迪斯阿貝巴的水泥建築和雜亂無章的都市擴張景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以矮小的泥磚平房為主的小鎮。貫穿每個城鎮的道路塵土飛揚,沿途都是山羊和馬匹拉的計程車──當地人稱gari;街道旁還有為數驚人的手足球檯,每一張檯桌都圍著一群年輕男孩為支持的一方加油。在未來幾年內,手足球檯將會遭遇乒乓球桌的挑戰,因為在這塊枯乾的非洲之角(Horn of Africa),中國也將成為爭奪此地稀有礦產和戰略資源的全球競爭者之一。 最終,村落也消失了,只剩下家族圈占的土地和一群群蜂窩般的小屋。我們已經越過了臣服於新世界秩序的邊界,進入一塊古老土地的歷史圖像和旋律中。直徑二十呎的小屋圓牆是由堅固厚實的木柱組成,底部深深埋入土裡,並用蘆葦捆紮起來。屋頂則鋪上了長蘆葦葉。小屋的中間有一道半高的牆作為隔板;家人睡在一邊,另一邊留著在夜間將牲畜趕進屋裡過夜,以免牠們在冷颼颼的半夜裡失溫。屋子中央升起一堆火,上升的煙霧可以趕走屋頂上的蚊蠅害蟲;煙霧瀰漫著整間屋子,看起來彷彿著火似的。屋外有一圈田地,裡面種著不同種類的南瓜和苔麩(tef)。苔麩是衣索比亞的一種穀物,是製作英吉拉(injira)麵包的主要原料,這種麵包是一種外觀扁平、灰色的國民食物。英吉拉不只是食物而已,還可以當作盛放食物的盤子和餐巾紙。
沿著路繼續深入,森林變得愈來愈茂密。眼尖的人會注意到,在樹冠之下散布著細瘦的咖啡樹。這些樹並沒有整齊地排列成行,而是雜亂無章地這邊一棵、那邊一叢,彷彿是隨機冒出芽來,形成非常自然的圖像。在非洲,典型常見的咖啡樹是又高又細長,野生的樣貌完全和它們的祖先一樣。耶加雪菲的口味和其他品種的咖啡有明顯差異,帶有土味、偏酸的檸檬味和醇厚的口感。
此時的我身處在這片茂盛的咖啡林中,身旁站的是塔休‧吉布魯(Tasew Gebrew),他擁有一身健美的體格,身高六呎四吋,是訥格萊‧高必突(Negele Gorbitu)合作社的領導者,這個合作社也是當地奧羅密亞合作社聯盟的一員。當時的我不住地思索這些樹木和咖啡農之間的關係,就像不同種類的寵物往往會長得像牠們的主人,咖啡樹的外觀似乎也反映了當地農夫的體型。在非洲,樹木和農民都長得既強壯又瘦長;在拉丁美洲,樹木則是低矮結實,碩大的果實使得強壯的樹枝下垂,但仍然耐得住重量,正如該地大多數的原住民農夫,不論是馬雅人、阿茲特克人或是印加人,外型都是既矮又壯,即使面對著幾世紀以來的政治和經濟殖民壓力,他們還是為了保護家園環境而奮力抵抗,一點兒也不動搖。
我和一群農夫齊聚在一塊用來日曬咖啡豆的空地上,大部分的人都直接席地而坐,只有一些較年長的成員從辦公室裡搬來椅子坐著,而我則站在他們面前,準備開場演說。我在美國麻州的安默斯特(Amherst)時,曾經花了數個小時向一個衣索比亞家庭學習阿姆哈拉語(Amharic),要用他們的國語來發表演說。即使只是清楚的音調抑揚頓挫,都已經讓我吃不消了。在泰迪斯向全場正式介紹我之後,我就開始了一場充滿熱情的演說,讚美農夫和他們的土地,表達來自美國的敬意,並分享我們共同的遠景。我整個人沉浸在演說的高昂情緒中,結束之後,全場一片靜默。泰迪斯傾身靠向我,低語道:「演說得真棒,但是這裡沒有一個人懂阿姆哈拉語,他們只說奧羅密發語(Oromifa),
所以
他們完全不了解你剛才說的任何一個字。」一陣大笑之後,泰迪斯站
起身來,以奧羅密發語重
新說
一次我的演講,聽起來似乎比我的內容要來得短,但所有農夫的臉上都發亮了,回報我響亮的掌聲。
……
大夥兒討論這個社區眼下最迫切的需求是什麼:是什麼使你無法擁有夢寐以求的生活?你的優先考慮事項是什麼? 農夫們都很認真地思索問題。毫無困難地,他們認定當下最重大的需求是乾淨的水(Bishan kunkulu)。
一名農夫解釋道:「在這裡,所有事情都仰賴水。咖啡作物需要水的滋養,這片古老大地也因為有水而不會腐蝕;水對於我們的身體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物質,而且我們下廚時也一定要用到水。」
「因為缺乏乾淨的水,我們甚至無法好好地禱告。」一名女士感嘆道。
巧合的是,在非洲大陸的另一端,有一群人正在討論水資源的重要性。由聯合國主辦的「世界永續發展高峰會」(World Summit on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WSSD)當時正在南非的約翰尼斯堡展開。當時我們正漫步在咖啡林中,沿著訥格萊的主要水源――一條堵塞的河流走著,許多跨國企業如孟山都(Monsanto)和耐吉(Nike)則正在爭奪成為對聯合國剛通過的「千禧年發展目標」(Millennuium Development Goals)簽下承諾的第一個企業。在那個舉辦高峰會的時髦會議中心裡,瀰漫著一股歡樂和沾沾自喜的氣氛。會場外頭,鎮暴警察拉起了封鎖線,將示威者和草根團體擋在一定距離之外,避免他們的抗議聲影響到會議的進行。會議中心的窗戶是厚重的防彈玻璃,減弱了外頭的噪音,因此與會人士的香檳杯敲擊聲還清晰可聞。會議中指出了當前最首要的發展問題是缺乏乾淨的水資源,並承諾國際社會將傾力協助那些在未來二十年間亟需乾淨水資源的地區改善這個問題,估計全球有近十億人口身處在這種困境中。然而,這次會議並沒有對於如何達成這項任務提出具體說明。
訥格萊的這條河流從山頂流入溪谷,牛隻和野生動物都會在河中活動,將唾沫和糞便排入河水中,居民在下游取用河水時,很容易感染賈弟蟲病(giardia)和其他經由水傳染的寄生蟲病。
這麼
多年下
來,我感染過賈弟蟲病、變形蟲帶來的痢疾和其他討厭的傳染病,但我同時也有甲硝 唑(metronidozole)、醫療保險、充足的水資源、雞湯和舒服的床,足以讓我好好對抗最嚴重的症狀,並加速痊癒。然而,訥格萊的農夫和他們的家人可沒這麼舒適的待遇,離他們最近的醫療診所也有十五哩之遙。在進入村莊的途中,我們遇到一群男人用自製擔架扛著一名女子前往當地診所,但是那裡並沒有完整的醫療人員和設備。雖然政府應該負責建造全國的水井,但所有的資源和政治力量卻只集中在首都阿迪斯阿貝巴。「世界永續發展高峰會」所發布的聲明並沒有辦法讓賈弟蟲病不再發生。
距離城鎮稍近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水源,水就從一吋的水管中一滴一滴流出來,孩子聚集在水管旁邊,花上幾個小時把水瓶注滿帶回家。在訥格萊,這不是浪費時間,反正附近也沒有學校讓孩子去上學。
在河川下游,農夫們七嘴八舌描述訥格萊的供水系統應該長什麼模樣:要有集水槽收集從地下湧出的水,以免遭汙染。再架一個管線系統,讓水從集水槽流至村落的中心,或者是接近咖啡豆處理場的地方,村民們就每天來這裡取水。也許未來會再架起一些分支管線,讓水可以直接分配到各個家庭裡。我曾經在印尼和瓜地馬拉參與過類似的計畫,所以我知道他們的計畫不錯,這件事已經蘊釀很久了。 塔休・吉布魯站起來伸懶腰,並說道:「只要我們有錢就可以完成了。」 當我回到美國之後,開始研究供水系統建築。我聯繫了一些曾經在非洲蓋過供水系統的非營利組織,他們都很有興趣。他們都說大約要花四萬美元來完成我們的計畫。只是挖個洞、用水泥蓋個集水槽並架設一些水管,這樣就要花費四萬美元?嗯,在他們提出的預算中,有大約百分之二十五是屬於經常性支出。因為他們必須從外部雇請顧問,一天就要二百美元,還有一天一千美元的專業諮詢費。我和這些團體周旋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死心。我寫信給泰迪斯,請他考慮是否能夠讓農民自己動手興建水利設施,而我們會幫點小忙。泰迪斯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在大部分的合作社中組織起水資源委員會,並分析成本,以及擬定一個草案來決定誰能先動工蓋供水系統。若是由農夫當工人,泰迪斯計算出一個水利系統大約需花費八千到一萬美元。耶加雪菲的農人都贊同吉瑪地區的農人比他們更迫切需要水利方面的協助,他們甚至認為乾燥的哈拉爾和東部靠近索馬利亞和吉布地的地區也都比他們更需要協助,然而沒有任何一位耶加雪菲的農人去過這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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