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寫長篇小說?──答黎紫書《告別的年代》/董啟章
黎紫書沒有問過我這個問題。至少沒有直接問過。但讀黎紫書的《告別的年代》,幾乎每一頁、每一行都聽到她在問這個問題—為什麼要寫長篇?這個問題又同時分為兩個:為什麼要寫這部長篇?以及:為什麼要寫長篇小說?黎紫書在小說的後記中說,寫長篇是「處心積慮」但同時又「羞於啟齒」的一回事。我十分明白這樣的心情。這絕不是出於不必要的謙虛,但也不是因為自信不足。那更大程度上是時代的使然。我還要說得更直接嗎?其實大家都知道,長篇小說的時代已經過去。所以,上述的問題其實應該是:為什麼還要寫長篇?
黎紫書的後記肯定是「處心積慮」的,她肯定把這個問題前前後後想過通透。她一步一步地提出了好幾個寫長篇的理由。由最表面的理由開始,六年前她因為目睹小說家「大哥哥」駱以軍對寫長篇的焦慮(而這焦慮又跟我正在寫長篇有關),自己的寫作心態也慢慢地從遊戲變成認真,開始產生「自覺和勇氣去質問自己書寫之目的」。由此而進入更深層的理由:「但認清自己的局限畢竟是一個寫手趨向成熟的必然過程,即便我無力突破,但我卻有了把握去直面自身的局限,並在書寫中逐步揭穿自己。」《告別的年代》這部關乎自身成長經驗的小說,便是因此而產生。這解答了「為什麼是這部」的問題。再下去便是「為什麼是長篇」的問題,她說:「因為那裡有足夠的空間讓它們(記憶的玩具箱子裡的事物)說出各自的對白。」黎紫書在這裡說:「這是今天的我所能想到的寫長篇小說的唯一理由。」也即是說,這是一個私人的理由。可是,因為「歲月留給我的遺物有多少,小說便有多長」。於是寫長篇,又同時出於客觀條件上的需要。
……
《告別的年代》是一本發問之書。它也嘗試提出答案,但答案總是多於一個,而且沒有終極對錯。重要的還是問題本身,也即是為什麼要問這樣的問題,和為什麼要這樣地問。請原諒我多此一答,因為我確信黎紫書提的絕對不是一個多此一問的問題。相反,它是處於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文化危機的核心的問題。而最大的文化危機,莫過於危機感本身的喪失。失去了危機感,危機彷彿就得到消解,甚至看似從未發生。人類依然好好地活下去,享受著各種各樣的娛樂,並以為這就是文化,瀏覽著各種各樣的故事、閒談和資訊,並以為這就是文學。人類社會表面上還好好地運作,但是某些重要的東西已經不再存在,而且沒有人知道。世界看來跟從前沒有兩樣,但其實已經被悄悄替換了。所以我們堅持不要理所當然,堅持要邊寫邊問,以寫為問,甚至以焦慮和不肯定為代價。
那麼,為什麼還要寫長篇呢?
我嘗試提出我個人的答案:這是因為,作為小說家,我們的工作就是以小說對抗匱乏,拒絕遺忘,建造持久而且具意義的世界。在文學類型中,長篇小說最接近一種世界模式。我們唯有利用長篇小說的形式,去抗衡或延緩世界的變質和分解,去阻止價值的消耗和偷換,去確認世界上還存在真實的事物,或事物還具備真實的存在,或世界還具備讓事物存在的真實性。縱使我們知道長篇小說已經成為一種不合時宜的文學形式,但是作為長篇小說家,我們必須和時代加諸我們身上的命運戰鬥,就算我們知道,最終我們還是注定要失敗的。(節錄自「《告別的年代》附錄/為什麼要寫長篇小說?/董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