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艱難的告別/黃錦樹

在文學條件異常貧瘠的馬華文壇,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黎紫書都是個奇蹟。在馬華文壇,她之崛起是因為她以二十餘歲之齡、在短時間內連續獲得國內外(尤其是馬來西亞與台灣)的文學大獎(尤其是花蹤文學獎與聯合報文學獎)。而她既不是本地大學生、留台生;她的學歷並不高,沒有大學學歷,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的本職是記者,卻能在兩地頻頻得獎。黎紫書的傳奇性,〈黎紫書現象〉有淋漓盡致的表達:

經過結算,由第三至第七屆花蹤,黎紫書摘走的獎項計有:三屆馬華小說首獎、四屆小說推薦獎、一屆世華小說首獎、一屆散文首獎,以及一屆散文佳作獎,而且連續五屆從不落空。
……
由初試啼聲一鳴驚人,到連中三元,到三連冠,到四連霸,到衝出馬華奪得世華小說首獎,花蹤似乎為她準備了一層一層的石階,還給鋪上紅地.,幾乎足於(以)將黎紫書襯托得像一個傳奇。

這種傳奇性是確實的,可能也是自有馬華文學以來最大的傳奇。顯然她在文學上具有非凡的天分,也許曾在創作上下了不少功夫。從她已發表的作品來看,她對當代中文小說(不論是中國大陸、台灣、香港、留台)的技術與風格是嫻熟的、對人性的曲折隱微,也有相當深入的洞察。整理花蹤早期歷史、寫這篇文章的黎紫書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她當然也有權力得意,那畢竟是她的盛年,那些年她是馬華本土文壇唯一的明星,幾乎無人可敵。此後她的作品得到國內外評論界相當高的肯定,雖然馬華文學在中文文學場域裡只能是邊緣。王德威說她現有的成績已足以和早逝的商晚筠(黃綠綠,1952-1995)相抗衡,這判斷並不誇張。迄今為止,她的幾個馬共題材短篇已可被列為馬華文學的經典之作。

但黎紫書也許會問,為什麼要把她與商晚筠相提並論?自有馬華文學以來,傑出的女作家並不多見。甚至可以說,沒有大家、少見名家的馬華文壇,名氣可以跨出國土邊界的並不多見,而商晚筠是第一個在台灣得文學獎的旅台人,是極少數憑實力而有知名度在外的馬華女作家(另兩個舉得出來的名字是方娥真和鍾怡雯,擅長的文類都是散文)。在馬華,幾乎所有的寫作人都是業餘寫作,泰半棲身華文媒體或華文教育界(少部分是商人、工人),寫作生涯要嘛集中於青年時代(中年以後專注於「正業」);要嘛斷斷續續的寫了一輩子,卻難見突破。因此黎紫書三十歲前的文學成就,在文學精品不多的馬華文壇,其實可說已超越了大部分的馬華寫作人。但黎的名聲,除了憑藉自身小說的品質之外,也拜當代媒體之賜,花蹤是大馬90年代方創立的最大的華文文學獎,也是最注重包裝和行銷者,而聯合報文學獎則讓她得以如旅台人一般進入台灣文學場域。就後者而言,她應是溫任平之後最重要的「在地的旅台」作家。

出道十多年,除了較不重要的極短篇、散文之外,她目前只出版了兩個短篇集子(《天國之門》、《山瘟》),作品不算多,確實近於「業餘寫手」,但那也是馬華文壇的常態。物以稀而貴,少而精,勝於多而濫。但就一個作家而言,如果真的以創作為畢生志業,真正的考驗也許還在後頭。

經過多年努力,她最新交出長篇《告別的年代》,是她的第一個長篇。這似乎是部費解的小說,作者顯然不甘於只講述一個首尾一貫的故事,而布設了相當比重的後設裝置。由於程序裸露,「為什麼要借用後設裝置」成了首要的問題;同樣令人納悶的是,為什麼書名是個歷史敘述、論文、報導文學似的標題?

小說分三層敘事,「杜麗安」(小說人物)的故事、住在五月花301號房的「你」(小說人物,也是第一層敘事的讀者)的故事、作者─評論者的敘事。前者作為小說人物被後者閱讀,但後者也被我們閱讀。然而小說裡的第一個杜麗安和「你」一開始都在讀一本書,讀《告別的年代》。那他們豈不都是在讀自己的故事?還是說,那不過是「角色的人生不過是被寫下的故事」的委婉說法而已。況且,第一個杜麗安實際上並不讀書,小說一開始時的《告別的年代》似乎是她讀的唯一的一本書。因此,「杜麗安讀著《告別的年代》」不過是「杜麗安的故事開始了」的另一種說法而已?另一方面,小說中被閱讀的《告別的年代》開始於513頁,我們讀到的這本可沒那麼多頁。小說開始時一再強調513,且明確是那標示大馬當代政治史上的分水嶺、發生於1969年5月13日因國陣選舉失利引爆的種族衝突的513事件;小說中杜麗安生命的轉折正始於5‧13當日,因瘋漢持腳踏車襲擊為黑道角頭鋼波所救,而下嫁為繼室。如此說來,這是個國族寓言,寓意華人經過513後「委身下嫁黑道」、為繼室,而輾轉掌握經濟?看來也不太通,這513符號大概也是個假靶,誤導刻意求深的讀者而已。

小說中篇幅最多、刻畫最完整的確是這個「杜麗安」的故事,寫一個小女人從底層往上爬,從戲院的售票小姐一躍而為酒樓的女掌櫃。寫她的婚姻、她與丈夫、繼子繼女的互動,她的偷情、她的經營才能等,都可圈可點。這部分確可以看到黎紫書老練的說故事技巧,也寫活了一個舊時代,那因錫礦開採而繁榮起來的華人市鎮「錫埠」(應係怡保)。箇中風土人情,市街景觀,人的欲望流布,愛恨情仇。小說中的語言接近於黎2000年的短篇〈州府紀略〉,既反映了中馬(雪蘭莪州、霹靂州)一帶華人以粵語為口頭語的言語事實(這迥異於南馬的閩南方言優勢),也再現了中馬華人與香港通俗文化(諸如電影、戲劇)間的深刻關聯。另一層敘事中出現的「你」作為「杜麗安故事」的讀者,住在廉價賓館五月花301號房,這故事的現場曾出現於黎1996年的傳奇故事〈推開閣樓之窗〉。那是另一個底層的家庭故事,另一段愛情故事。此外,就在第一章的末尾,小說展現它的第三層敘事,這部分設計了它的作者,另一個杜麗安,化名韶子;及評論者第四人的評論與敘事參與。這後設裝置的使用到底有什麼功能?極少部分影射了黎紫書的崛起、文壇的恩怨,但虛多實少。其餘更多的部分是不是企圖讓「杜麗安的故事」複雜化、藉以縫合兩層不同的敘事?就小說而言,可能不見得是利多。除非小說能真正的匿名出版,否則不免予人「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感。況且作為程序裸露的技藝,後設手法本身的變化有限,很容易陷入自身的套套邏輯裡。

小說難得的加了個後記〈想像中的想像之書〉,解說何以要寫這部長篇小說──這一代華文小說寫作者普遍的長篇焦慮──商晚筠不也寫了個未終篇的《跳蚤》?然而縱使不寫長篇,其實也於黎紫書無損。馬華文學史可沒什麼長篇經典。但黎在後記中可沒有說明「告別的年代」究竟何以告別、向誰告別、告別什麼。如果從小說中難以找到線索,理由可能就在小說之外、私人領域內吧。

不管是怎麼一回事,告別總是艱難的。

希臘導演的片子(台灣中譯:《童年舊事》,直譯:《艱難的告別》)是個告別的故事。很黏父親的小男孩與常出門在外、任旅行推銷員的父親相約看美國人登陸月球的轉播。當父親因車禍猝逝之後他無法接受,拒絕參加葬禮,既扮演父親給不受家人歡迎的奶奶寫信,努力保留父親的遺物,儀式性的重建他的在場、扮演他與「我」對話。一直到登陸月球轉播的那天,他仍苦苦等待父親的電話,直到那個歷史時刻,幼小的心靈方勉強接受父親其實早已「登月」去了。電影片尾出現導演傳記性的獻詞,獻給他的父母,「他們教會我如何去愛,但沒教我如何告別。」

希望黎紫書藉由這部小說成功的告別想告別的與該告別的。畢竟那是一種哀悼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