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選文:四、始自於接受布萊克(節錄)


   這件事情過後不久,我得知兒子不會作夢。在養護學校裡,當老師說起作夢的話題,並問「大家都作過一些什麼樣的夢呀?」之時,據說我兒子生氣了。老師告訴我,「府上的公子好像不會作夢呀。」我為此而感到放心不下,便向兒子解釋所謂作夢是怎麼一回事,並一次又一次地提出「你真的不會作夢嗎?」之類的問題。光則回以「那很困難」或是「已經忘了」等,拒絕了我的詢問。聽說,妻子也曾對他說過「莫札特有一首題為〈夢中影像〉的曲子,是克歇爾目錄第五百三十號作品(K530)。」等等。

  於是,我就開始考慮不會作夢的光,甚至想像著被夢的光輝包裹著的光。在那過程中,我本人卻做了一個夢,夢見在布萊克創作的畫作中,年輕人裡擁有最俊美形象的羅斯、先前說到的從代表人類的神、唯一的神那裡流出來的——用布萊克的話來說,是emanate來的——那些人中最為俊美的青年羅斯,這是反寫太陽神的名字。在那幅非常非常漂亮的畫面中,這位羅斯張開雙臂走了過來。布萊克本人將那幅畫命名為〈Glad Day〉,意為歡悅的日子。我躺臥在床鋪上,夢見自己將光重疊在那幅畫面裡,在那個夢境中,光實際上正那樣站立在我的面前。

  也是在那個時期,又發生了另一件事。當時我們打算帶著光一同前往建在伊豆的家裡,卻由於颱風將至而中止了那個計畫。然而,光絕對聽不進這個解釋。我輕聲細語地對他說:「因為颱風來了,今天就不能去了。」聽了這話後,光卻生氣地說道:「我去,我想要去伊豆的家裡。」(笑)他就是這樣措辭的人。無論怎樣說服,他也只是表示「我想要去伊豆」。

  他的弟弟當時只有十二、三歲,試圖鼓勵他的哥哥,或者是想要嚇唬他。在這種時候,他通常會沉默不語地在角落裡整理和組織自己的思路,然後再過來進行說服。「光,伊豆半島好像本來位於太平洋中遙遠的遠方,漂流過來後與那裡發生了碰撞,這才成了伊豆半島。由於是漂流過來的東西,也許還會漂流而去。颳颱風的時候是很危險的,我覺得還是不去為好。而且,這種時候去也比較冷。」光聽了後便說道:「那就帶著冬天的毛衣去。」他還說,「我想趕在伊豆半島還沒漂走的時候到達那裡,因為颱風就要來了。」

  儘管如此,妹妹還是勸說道:「你一個人去,會很寂寞的。」我家裡有個很大的日本偶人,兒子一直把它當作自己的偶人,將其稱為阿喬,這時他接著又說道,「因為我帶著阿喬去,所以我覺得不會寂寞的。」此時已經是晚上七點鐘了。偶爾我也會是那種產生「好吧,那就這麼做吧!」之類古怪想法的人,因而就說道:「那就去吧,假如颱風把伊豆半島颳走,那就不好辦了。趕緊去吧!」兒子便穿上冬天的毛衣,還背上阿喬,做好了一應準備。於是,我們父子二人就乘上電車,往伊豆而去。

  我這張臉多少也有些人認識,在別人看來,那個叫作什麼的小說家一副想不開的模樣,倘若上前搭話恐怕會被其撲上來痛打一頓。我就這麼站立在那裡,兒子則坐在前一排座席上,將那個很大的日本偶人系在背上……就是那麼一種狀態,乘客們遠遠地圍觀著我們。

  大約十點左右,我們到達了伊豆的別墅。此時已是狂風暴雨,狂風搖晃著粗大的樹枝。由於是抱著兒子行走,因而無法用雙手擋開,那樹枝便猛烈地抽打著面部,眼鏡於是不知所蹤。兩人如同爬行一般進入屋內,卻趕上停電。我在壁爐裡點上火,將被褥鋪在壁爐前,讓兒子與阿喬躺下休息,我則坐在旁邊喝起酒來。周圍被颱風的呼嘯所包裹……

  在那期間——當然無法讀書,周圍一片黑暗,而且我原本喝酒時就不讀書。人們大致也都是這樣吧——我感到無聊,便嘗試著出聲背誦自己記住的布萊克的若干行詩句,於是一面喝酒一面回憶那些詩歌,嘴裡嘟嘟噥噥地背誦著。那時,我回想出的詩句,是前面說到的、大號字體的Man在悲歎那地方前後。我嘟噥著從那個大號字體的Man中誕生的人們。這其中有位女性名叫伊尼詠,她是名為薩瑪斯的那個男人的放射性氣體元素,嗯,也就是夫人,叫作伊尼詠,是個總在悲歎、在悲哀的人。

  那位伊尼詠在一首歌裡這樣吟唱道:& I am like an atom……,我是一個猶若原子般的存在。即便在神祕詩裡,布萊克也會使用這種科學用語。A Nothing, left in darkness; yet I am an identity: I wish & feel & weep & groan. Ah, terrible! terrible!……

  我是一個猶若原子般的存在──世界上的一個原子,寂寞。我自己就是這樣一種存在——A Nothing,不是任何一種東西。在黑暗中正在被忘卻。接下去的句子可不得了,yet I am an identity……現在動輒便使用認同這個詞吧。作為自己的個體而實際存在,一個我自己呀,就是這樣的存在。I wish……我乞求、期盼,feel、感知。哭泣、weep,然後是groan,發出呻吟。作為這樣一個存在,獨自被遺留在黑暗之中,可怕、可怕!我背誦的就是以上這些詩行。

  ……我嘟噥著那首詩,漸漸地酩酊大醉,同時考慮一些傷感之事。在自己死後,被撇下的兒子正是黑暗中那個被稱之為虛無的存在,他不明諸事,不知世界為何物。只要患了病,便只能獨自受苦,在感到「可怕、可怕!」的同時存活下去……當時我考慮的就是這種事情,陷入了非常絕望的大醉之中。

  我感到自己處於半醒半睡之中,於是直接躺臥在壁爐前的被褥上。這時,兒子開始呼喚我。他是那種一旦不高興便很難對付、卻總是非常拘謹的人。平時他並不用力觸碰我,而是挨近身旁悄悄碰觸我的肩膀。那是在積極地呼喚著我。我為大家朗讀小說裡的相關內容:

   絲毫不見減弱的暴風雨的喧囂充滿周圍的空間,我卻如此出聲地背誦詩句,顯然是酩酊大醉了吧,也可能是半醒半睡的緣故……不久,一個手感沉穩、柔和的人似觸非觸地從肩頭到手臂、再至胸部地撫摸著我,試圖將我推醒。

   「不要緊,不要緊呀!因為是作夢,這是作夢呀!所有一切,根本就不可怕!因為是作夢!」儘管聽到了這個聲音,我好像仍然在暴風雨的喧囂中對著近似虛幻的兒子繼續說著。一睜開眼睛,便看到伊耀(我在書中將光寫成伊耀)併攏雙膝跪坐在身旁,伸出兩臂沉下身子,只見在壁爐的光亮下,他那又粗又黑的眉毛下顯現出的墨色眼睛正注視著我。我剛剛坐起上半身,伊耀便以偶爾顯示出的機敏動作往後退去,將被褥上的「阿喬」挪至遠處,為我騰開睡覺的空處。接著,伊耀再度像木乃伊那樣雙手交叉擱放在胸部仰臥下來,我也在他身旁仰面躺臥,將毛毯拉到我們兩人的身上。

  就這樣,我也靜下心來沉沉睡去。翌日早晨起來一看,妻子領著光的弟弟和妹妹也趕過來了。從伊東車站直至位於伊豆高原的別墅這段路,我是乘坐計程車過來的。駕駛員把我們送到別墅後便隨即折回伊東,似乎向員警報告了我們的情況(笑)。於是員警通過別墅的管理事務所與我家取得了聯繫。大致的經過就是這樣的。

  到了早晨,天空已經放晴,兒子也顯現出平靜的面容。我在小說裡敍述且考慮了這種問題,並以此結束了小說:

  「伊耀雖然不會作夢,可知道存在著作夢的人。他上了年歲後,終於在某一日開始作夢的時候,便可以判斷出這就是夢。能夠明白這一點,就是收獲了……」

  我在懷疑,伊耀做的第一個夢,恐怕是個苦楚的夢,而且那時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無法陪伴在伊耀的身旁。不過,伊耀能夠對正作著夢的他自己這樣說道:

  「不要緊,不要緊呀!因為是作夢,」我有必要感到心痛嗎?伊耀已經能夠面對他自己說出更多的話語:「這是作夢呀!所有一切,根本就不可怕!因為是作夢!」

  我今天所說的,是一直閱讀威廉•布萊克這位詩人的經歷和自己的人生問題,而且與自己把長年間持續著的重要問題作為小說寫出來這一事實相連相接,借助將其寫成小說而使問題得到解決。我還說到,作為其契機,布萊克那幅題為〈跳蚤的幽靈〉的畫作,曾發揮了怎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