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讀「末路之旅」是二○一○的夏天,在上海。
女兒參加學校的暑期遊學團遠征倫敦,我意外得了一段長假,隨外子赴上海小住。這年的上海燠熱異常,高溫動不動直逼四十度,縱有行道翠蔭公園綠地,那蒸騰熱氣卻還是讓人無所遁逃。而世博會掀起的狂熱,更讓整座城市陷入莫名的焦躁。原已萬頭鑽動的擁擠街頭,瞬間湧入南腔北調的大批遊客,不見度假的悠閒自在,只添了人潮的緊張壓力。
於我而言,上海向來是逃脫庸碌生活的喘息空間,少了人際往來與情感羈絆,總像隔著透明玻璃觀看世界,這城市的塵囂擾攘半點沾不上身。然而這年夏天難得的兩人假期,隨俗逛了世博會看熱鬧,如常去了福州街泡書店,偶爾到新天地沉醉上海夜色,到靜安公園池畔喝下午茶,就著淮海中路的法國梧桐樹蔭壓馬路,日子理當過得清淨逍遙,但不知為什麼,卻始終有情緒隱隱湧動,心中暗忖,或許是被這年酷暑的騷動不安給感染了吧。
直到那日,陪外子到外灘的浦東發展銀行辦事,流連在銀行大廳欣賞自租界時代遺存迄今的著名馬賽克穹頂,差點誤了和女兒約定的電話時間,兩人在遊人如織寸步難行的南京東路步行街上狂奔,心急如焚地想找家安靜的餐館打電話,我這才醒悟,這些日子以來,人在上海,心卻遠在英倫,一切的生活作息,其實都依循著半個地球以外的格林威治時間運轉。說什麼兒女大了該放手讓他們學習展翅高飛,說什麼擺脫兒女糾纏樂得輕鬆自在,大話說得漂亮,事到臨頭才發現,對兒女的牽掛是一生都割捨不下的甜蜜負擔。
這天晚上,在一入夜就顯得幽深靜寂的浦東小區,翻開猶豫多日不知該不該接下的「末路之旅」,從珍妮特摟著還是小嬰兒的女兒艾美,坐在窗前的搖椅上搖啊搖的等著破曉晨光給窗簾染上淡淡的光暈,等著鳥兒在屋外的枝椏上宛轉清啼;一路讀到珍妮特緊緊抱著六歲的艾美,把她皮膚的溫度,她頭髮的味道,深深收藏在心底,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放下書,一抬眼,落地窗外的萬家燈火,盡成模糊迷離的光影。
第一次為了一本科幻小說而落淚,就在這個因女兒不在身邊而備覺寂寥的上海夏夜。從喜迎新生到生別離苦,一個母親究竟要經歷多少的痛苦掙扎,要鼓起多大的堅毅勇氣才能斷然離棄。賈斯汀•柯羅寧墨色淡然卻筆力萬鈞的故事,描繪的不僅是末日將近的蒼涼,而是在四顧茫然的絕境中,如何守護靈魂深處的愛與信念,永不放棄地追尋光明的希望。
於是,這一夜,望著闌珊燈火,我決定和艾美一同跨越千年孤寂,踏上「末日之旅」,在看似沒有任何希望的黑暗大地,尋找人心最終的救贖。因為,身為母親,我終究無法就此鬆手放棄。
回顧來時路,我很慶幸自己踏上了這段漫長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