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頁面上的內容需要較新版本的 Adobe Flash Player。

取得 Adobe Flash Player

   開始讀「末路之旅」是二○一○的夏天,在上海。

  女兒參加學校的暑期遊學團遠征倫敦,我意外得了一段長假,隨外子赴上海小住。這年的上海燠熱異常,高溫動不動直逼四十度,縱有行道翠蔭公園綠地,那蒸騰熱氣卻還是讓人無所遁逃。而世博會掀起的狂熱,更讓整座城市陷入莫名的焦躁。原已萬頭鑽動的擁擠街頭,瞬間湧入南腔北調的大批遊客,不見度假的悠閒自在,只添了人潮的緊張壓力。

  於我而言,上海向來是逃脫庸碌生活的喘息空間,少了人際往來與情感羈絆,總像隔著透明玻璃觀看世界,這城市的塵囂擾攘半點沾不上身。然而這年夏天難得的兩人假期,隨俗逛了世博會看熱鬧,如常去了福州街泡書店,偶爾到新天地沉醉上海夜色,到靜安公園池畔喝下午茶,就著淮海中路的法國梧桐樹蔭壓馬路,日子理當過得清淨逍遙,但不知為什麼,卻始終有情緒隱隱湧動,心中暗忖,或許是被這年酷暑的騷動不安給感染了吧。

  直到那日,陪外子到外灘的浦東發展銀行辦事,流連在銀行大廳欣賞自租界時代遺存迄今的著名馬賽克穹頂,差點誤了和女兒約定的電話時間,兩人在遊人如織寸步難行的南京東路步行街上狂奔,心急如焚地想找家安靜的餐館打電話,我這才醒悟,這些日子以來,人在上海,心卻遠在英倫,一切的生活作息,其實都依循著半個地球以外的格林威治時間運轉。說什麼兒女大了該放手讓他們學習展翅高飛,說什麼擺脫兒女糾纏樂得輕鬆自在,大話說得漂亮,事到臨頭才發現,對兒女的牽掛是一生都割捨不下的甜蜜負擔。

  這天晚上,在一入夜就顯得幽深靜寂的浦東小區,翻開猶豫多日不知該不該接下的「末路之旅」,從珍妮特摟著還是小嬰兒的女兒艾美,坐在窗前的搖椅上搖啊搖的等著破曉晨光給窗簾染上淡淡的光暈,等著鳥兒在屋外的枝椏上宛轉清啼;一路讀到珍妮特緊緊抱著六歲的艾美,把她皮膚的溫度,她頭髮的味道,深深收藏在心底,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放下書,一抬眼,落地窗外的萬家燈火,盡成模糊迷離的光影。

  第一次為了一本科幻小說而落淚,就在這個因女兒不在身邊而備覺寂寥的上海夏夜。從喜迎新生到生別離苦,一個母親究竟要經歷多少的痛苦掙扎,要鼓起多大的堅毅勇氣才能斷然離棄。賈斯汀•柯羅寧墨色淡然卻筆力萬鈞的故事,描繪的不僅是末日將近的蒼涼,而是在四顧茫然的絕境中,如何守護靈魂深處的愛與信念,永不放棄地追尋光明的希望。

  於是,這一夜,望著闌珊燈火,我決定和艾美一同跨越千年孤寂,踏上「末日之旅」,在看似沒有任何希望的黑暗大地,尋找人心最終的救贖。因為,身為母親,我終究無法就此鬆手放棄。

  回顧來時路,我很慶幸自己踏上了這段漫長的旅程。

難以下筆。
在讀末日之旅的同時,我也正翻著血族三部曲的結尾 ─ 永夜。原來主角從來開始就注定悲劇,雖然故事很棒但是翻譯到後面真的是慘不忍睹,明明是同一個人翻的啊……還有竟然把配對拆散,這太過分了吧!作者你是多想要主角去死啊啊啊啊!!不過就結局來說,這樣還是很不錯的,畢竟大天使都出現了啊……我本來很擔心,同時讀兩種吸血鬼小說會對我的閱讀思路有影響,因為兩者的本質很像的,時間設定在現代,吸血鬼的崛起造成了末日的來臨,衰敗、死亡、腐朽,人類的命運與牲畜相比還更慘些。然而在這世界遭受審判的時刻,仍有一絲希望的火花燃燒著,同為上主的造物,人類與墮落的大天使始終是有差別的,人類是不純的,因此擁有了可能性。然而「血族」的毀滅是即刻的,你可以感覺到血族的勢力快速崛起並逐漸占領紐約市的下水道,與他的人類牲畜一步步將人類逼向角落,那種急速下墜的沉重感壓的我們喘不過氣來。「末日之旅」,如同它的原名「The Passage」一樣,就像走在不知名的山中小徑上,時過傍晚,粉艷的太陽緩緩落入地母的懷抱中,吵雜的蟲鳴突然間靜了下來,原本筆直的小路也開始彎曲顛頗,而此時,山霧來襲。原本只是可以嗅到的淡淡水氣,但越走,視線就越模糊,彷彿可以撥開的白霧纏繞指尖,濕冷的空氣舔著顫抖的汗毛,越走,越暗...已經分不出究竟是濃霧,或是黑夜已然降臨。然而路持續著,旅人離死亡也越來越近...作者巧妙的利用每個人物的背景鋪陳出一種絕望、落寞與孤寂的氛圍,等我們發現一切都是為了那一刻的來臨所設計時,已經逃離不出末日的黑爪了。

讀起末日之旅的感覺,就好像在玩異塵餘生(Fallout)一樣。世界大戰之後,美國已成為一片廢土,輻射汙染導致食屍鬼(ghoul)與變種人(Mutant)到處肆虐,人類長期穴居在地下碉堡(Vault)中,地面上的人們為了生存組成各種集團,拾起從水果刀到高斯來福等的武器,為了捍衛水源、生命與這片廢土上唯一剩下有價值的東西:信念而戰。全作瀰漫著一股黃沙飄散,鐵鏽侵蝕的氣氛,看著傾倒的塔樓,被銹成廢鐵的汽車殘骸塞住的地下鐵入口,到穿著厚重動力裝甲的英克雷士兵(Enclave)或兄弟會成員拿著電漿槍指著你,未來比我們想像的要糟太多,我不太會形容,大概就是那種沉靜的孤寂吧,那種站在世界中心卻只看見黑暗的感覺,孤獨,絕望,失落,在逆境中滅亡,等待將一切結束的期望感。更何況,主角還有夥伴,但是艾美最後只剩下一個人啊。

我們拿到的試讀本,跟當初出版社拿到的樣搞一樣多。然而也就是這薄薄的一本,激起了我們對故事全貌的好奇 ─ 中文的短短300多頁,不過是一個契子而已。故事開始於艾美的出生,終於另一個艾美的誕生:被感染的艾美,被聯邦探員從實驗室救出,之後隱居在深山裡,直到華格斯特耐不住輻射汙染而要艾美離去。艾美的性命,是由許多人的犧牲而換來的。與血族有異曲同工之妙,伊費在最後的入神狀態看見了血祖的起源地,這絕對不是巧合,可以說是神對人類的憐憫吧,這樣超自然的干涉改變了人類的命運;而那些聽到奇異聲音的修女與探員,就如同艾美通往轉生之路的媒介一樣。雖然不過是個6歲,沉默寡言的小女孩,但是她的言行嚴肅,而且似乎天生就帶有奇異的力量,能夠與動物溝通(?),知道通往自己的命運之路。感染與轉化,是救贖的開始,再怎麼天賦異秉的孩子,在螢光棒也絕對束手無策。博士犧牲了艾美,是為了拯救自己的太太,被病毒感後的胸腺會再度活化,但是也徹底改變了實驗體的外型,不過那是在成人。所以,如果在胸腺未退化的孩子身上,感染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博士也許不知道,但這一切可以說是由他而起的,而最後的必要之惡,也要由他來結束。什麼樣的人會忍心用可愛的小朋友來做實驗?但是為了自己垂死的太太,黎爾博士稍微將自己的良心掩蓋住,不難想像,後面有巨大的神之手在推動他,因為他同時創造了邪惡,也製造了解藥。

說到邪惡。這種模糊的概念很不討喜,在「獵魔士」中有提到邪惡是不會懷疑的,也許那就是它的本質,因此定義是沒有必要的。所以,實驗體,或被暱稱為螢光棒、吸血鬼的傢伙們,是邪惡的嗎?我想毫無疑問的,被稱為血祖的那個大天使殘骸,會被認為是邪惡,追其源頭,純潔的天使受到人類的影響而墮落甚至殺害自己的同袍,因為由無暇的本質轉化而來,因此這樣說吧,他就是邪惡,這是不需要理由的,不需要什麼悲慘的過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就是他最純粹的本質。在大部分的作品裡,比較傳統的設定都會將吸血鬼定義為比我們高階的統治者,由於是與人類對立的,因此就是所謂的惡。然而就如同所有動物一般,吸血鬼也需要進食,只是他們以人類的血液為食物。你不會說雞吃蟲、水鳥捕魚、獅子獵羚羊有錯吧?難道為了活下去而捕獵人類有錯嗎?在設定上吸血鬼的確比較殘忍沒錯,不過那就像是老虎一般的掠食者本性,存留下來被我們批判的部分,與其說是本質,不如說是人性的延伸吧,那才是罪惡之源,是亞當留給我們的根源啊。這樣比起來,吸血鬼更應當受到上帝的寵愛,因為他們遵從本性而活,榮耀自己的本質,他們大多數甚至比人類要單純,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吸血鬼獵人呢?而且就0號最初的想法來看,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說了惡,那也講一下善吧。黑人卡特的獨白,總令人懷疑世界上是否有公義的存在。他非常的單純,可能連一隻蚊子都不願意殺,他也說了他並沒有殺了伍德太太,這一切都是誤會,但是他並沒有向警方說(反正警察也不會相信),默默承受一切的刑責。這是他的本質,可以說他是善的受害者,我不認為伍德太太完全是憐憫卡特才收留他的,這是一種代償,她想要藉由這種方式彌補某些過錯,或者她以為的過錯,但是不能這樣就全然無視她的善意。只是她的善意,最後成為將卡特判決死刑的一擊。就像華格斯特說的,一個人的一生有可能只是一長串的錯誤,而到了最後,結局到來的那一刻,只不過是一連串錯誤抉擇的又一個例子而已。卡特的眼神,沒有殺人犯的瘋狂或沉靜,而是無辜、單純的。他只是運氣不好,生為黑人,生在這個環境而已。也因為他的單純,諷刺地,讓他在轉化之後成為最殘暴的一個,完全的掠食者,最無辜的人與最危險的野獸之間的差別,其實是人類(軍方)的邪念啊。

因為當我呼求說:「主啊,求你起來!我的上帝,快來救我!」
祂就要摑他們的臉,打掉他們的牙齒。

我猜這一段是故意放的,因為它的內容跟螢光棒的變化相符合啊。實驗體的吸血鬼牙齒會一直一直換,掉落的牙齒尖銳到可以拿來切肉,是耶和華打掉的吧!而他們蛋白質形成的堅硬外殼是為了抵擋神之手不斷的騷擾啊!雖然是科幻小說(還是奇幻?在這裡很難分啊),不過裡面都出現謎之音了,這樣推測很合理對吧!(巴)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部作品裡吸血鬼也是由科學合理根據推測出來的產物而不再是鄉野神話裡的惡魔,因此也更加令人信服。雖然說有神靈的引導才有拯救艾美的行動,不過這又會牽扯到人類是否真的有自我意志的問題,我只是想說「末日之旅」的吸血鬼危機完全是人類造成的,那些帶有病毒的蝙蝠好好的活在偏遠的叢林裡,黎爾博士是為了想要找出病毒在醫療上的用途,但是軍方的意思很明顯(都帶軍隊去了),他們只是想要製造一個可以一勞永逸除去戰爭敵手的兵器,還弄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諾亞計畫。據說,諾亞活到900多歲才壽終正寢,而螢光棒們似乎也可以活那麼久。如果叫做該隱計畫就更諷刺了,在某些傳說中弒親的該隱是第一個吸血鬼,他被上帝驅逐永遠不能照到陽光(上帝的恩寵),說不定該隱的確傳承到了老爸的基因,被神之手的碰觸之後才會轉化的啊!

我們的人生會帶我們到何等奇怪的地方,何等黑暗的道路?

在短短的「序章」裡頭,我最喜歡的人物是探員華格斯特。如同所有好的探員,他工作辛勤,表現績優,而且有婚姻問題。事實上他已經離婚了,前妻也剛再婚不久,他們離婚的理由很複雜,不過追根究柢,是因為女兒的死亡。這也是他在執行任務中叛變的理由,也許從他知道最後一個目標是6歲的小女童時,就已經不再保有忠誠了。之前的任務很簡單,找出那些即將接受死刑的犯人,讓他們"消失"在地球上,然後盡可能的掩蔽行蹤,將該人送到基地去。他們不知道或不很清楚實驗的目的,只是忠實的完成工作。上司會選他不是沒有原因的,良好的出身但不出鋒頭,家人幾乎都已離去,與妻子離異,單身,愛國……可以說是離群索居了。然而伊娃的死對他打擊很大,那種成為人父、享受孩童成長的喜悅,轉變成最深沉的哀痛,就像抱著石頭跳進湖裡一樣,「吾心已死」。因此當他遇到了艾美,一個已經無親無故、即將成為犧牲品的小女孩,心中燒為灰燼的父愛再度被點燃了起來,他想要帶艾美逃跑,畢竟他們都去了遊樂園,讓孩子享受「最後的晚餐」,沉著的艾美還表示要搭旋轉木馬XD。我不太懂那種心理,大概是神在創造人類時為了繁殖而下加的補償吧,畢竟養育孩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華格斯特以為他的道路走向了黑暗,他卻在末端與艾美的道路交會了,也許這就是他出生的目的,完成自己的命運,完成「天命」。因此他在地底陪著垂死的小女孩,也帶著她逃離化為血腥地獄的實驗室,而作為報償,華格斯特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享受了天倫之樂。有些人的人生很平淡,而有些人卻經歷離奇古怪的事件,我們不知道人生會到我們走向何處,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 ─ 因為我們不知道命運,所以才努力地活著。

試讀本在這裡告一個段落,艾美的旅程才即將要開始,那個畫面像極了Fallout的結尾:仍然是黃沙彌漫的背景,主角背著槍的背影,腳旁跟著一條狗,象徵旅途仍在持續著。猜想接下來的旅程只會更加艱辛,而面對跨越美國、可以被稱為救世主的女子的到來,各勢力的明爭暗鬥,還有第二次吸血鬼戰爭的爆發,故事的舖成與轉折想必更加動人、有趣,非常令人期待完整版上市啊。然而想到可以預測的爭執、 衝突,又不禁令人感慨,也許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一個活該生在自己創造的苦難下的生物。畢竟,有一些事,是不會改變的。War, war never changes.

  夏天結束了,秋天來臨,他們遺世獨立。
     第一場雪在十月的最後一個星期降下。華格斯特在院子裡劈柴,眼角突然瞥見第一片雪花飄落,胖胖的羽絨,輕盈得像灰塵一樣。他原本捲起袖子工作,停下來抬頭看的時候,汗濕的皮膚一陣寒意,他領悟到是怎麼回事:冬天來了。
     他把斧頭插進一截木頭裡,回到屋裡,朝樓上喊著:「艾美!」
     她來到樓梯口。皮膚因為太少曬太陽,白得像磁器一樣。
     「妳看過雪嗎?」
     「我不知道,應該有吧。」
  「這樣啊,下雪了耶。」他笑起來,聽見自己的聲音裡充滿喜悅。「妳不會想錯過了。來吧。」
  等他幫她打理好裝束──穿上大衣和靴子,還戴上帽子和眼鏡,露在衣服外面的每一吋皮膚都塗上一層厚厚的防曬油──雪花已經密密地落下了。她踏進雪片飛舞的白色世界,動作非常莊嚴,彷彿踏上新星球的探險家。
     「妳覺得怎麼樣啊?」
  她偏著頭,伸出舌頭,一個本能的動作,接住雪花嘗一嘗。
     「我喜歡。」她說。
  他們有棲身之所,有食物,有暖氣。秋天的時候,他又到彌爾頓商店去了兩趟,知道一等冬季來臨,路就會不通,所以帶走那裡所有的食物。分配罐頭食品、奶粉米和乾豆,華格斯特相信儲糧可以讓他們撐到春天。湖裡有很多魚,有間小屋裡有螺絲鑽。要架起捕魚線實在易如反掌。丙烷槽也還差不多半滿。所以呢,冬天,他歡迎冬天,感覺到自己的心隨著冬天的節奏而輕鬆起來。沒有人來;這世界已經遺忘他們了。他們兩個一起被冰封在安全之中。
     到了早上,木屋周圍已經積了一呎深的雪。太陽穿透雲層,閃耀著亮燦燦的陽光。華格斯特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挖出柴堆,在柴堆和木屋之間鏟出一條路來,然後再鏟出另一條路,通向他準備拿來當作冰屋的小木屋,因為寒冷的季節已經開始了。現在他差不多完全過著夜行動物的生活──要適應艾美的作息再簡單不過了──所以雪地反射的陽光日他目眩欲盲,宛如被強迫直視一場爆炸。他想,對艾美來說,就算是普通的光線也很可能就有這樣的效果。等夜晚降臨,他們兩個又來到屋外。
  「我做雪天使給妳看。」他說。他仰天躺下。在上方,滿天鑲著星星。他在彌爾頓店裡找到一罐可可粉,但沒告訴艾美,打算留著等特殊場合用。今天晚上,他們用柴爐烤乾衣服,坐在火光裡喝熱可可。「擺動妳的手臂和雙腿。」他告訴她:「就像這樣。」
  她躺在他身邊的雪地上。她纖小的身體輕盈靈活,宛如體操選手。她來回擺動麻木的四肢。
  「什麼是天使?」
  華格斯特想了想。他們過往的談話之中,從來沒出現過像這樣的話題。「這個嘛,就是一種鬼魂,我想。」
     「鬼魂?就像賈可伯•馬列(1)那樣?」他們讀過《小氣財神》──不,應該說是艾美讀給他聽過。自從那個夏夜他知道她會唸書之後──不只會唸,而且還唸得很專業,充滿感情與表情──華格斯特就只是坐著聽她唸。
     「我想,沒錯。但是不像賈可伯•馬列那麼罕見。」他們依然並肩躺在雪地上。「天使是…嗯,我猜他們就像好的鬼魂。從天堂看顧我們的鬼魂。至少有些人是這麼覺得的。」
     「你也這麼覺得嗎?」
  華格斯特有點嚇到了。他從來就沒完全適應艾美的坦率。她的毫無顧忌讓他吃驚,因為一方面很孩子氣,但是另一方面,她說的話和問他的問題,卻在直言不諱中帶著某種智慧。
     「我不知道。我媽媽相信。她很虔誠,對宗教很熱心。我爸爸大概不信吧。他是個好人,可是他是個工程師。他不相信這種事。」
     有那麼一晌,他倆陷入沉默。
  「她死了。」艾美靜靜地說:「我知道。」
  華格斯特坐起來。艾美閉著眼睛。
     「誰死了,艾美?」但是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艾美指的是誰:我媽媽。我媽媽死了
     「我不記得她。」艾美說。她的聲音不帶感情,彷彿在說一件他早就知道的事。「可是我知道她死了。」
     「妳怎麼會知道?」
     「我可以感覺得到。」艾美的眼睛在黑暗之中迎向華格斯特的目光。「我可以感覺到他們每一個人。」


  有時候,在破曉之前的凌晨時分,艾美會作夢。華格斯特聽見隔壁房間傳來她輕輕的哭喊聲,以及她不安翻身時小床的吱吱嘎嘎聲。也不算是哭喊,應該說是喃喃呻吟,宛如聲音在睡夢中透過她發出來。有時,她會起床,下樓到木屋的主房間,有幾扇大窗可以俯瞰湖景的房間。華格斯特站在樓梯上看著她。她總是在柴爐閃爍的火光與溫暖裡靜靜地站上一會兒,臉轉向窗外。她顯然還在睡夢裡,華格斯特知道最好別叫醒她。然後,她會轉身爬上樓梯,回到床上。
  妳是怎麼感覺到他們的,艾美?他問她。妳有什麼感覺?──我不知道,她說,我不知道。他們很悲傷。他們有好多好多。他們已經忘了自己是誰。他們是誰,艾美?而她說:每一個人。他們是每一個人。
  現在華格斯特睡在木屋的一樓,面對大門的椅子上。他們在夜裡活動,卡爾曾經告訴他,在樹林裡。你只能射一槍。這些在樹林裡活動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他們是人嗎,就像卡特一樣曾經是人嗎?他們變成什麼了?還有艾美,艾美,夢見聲音,頭髮不再長長,似乎很少睡覺──是真的,他知道她只是在假裝睡覺──甚至很少吃東西,會看書會游泳,彷彿記得其他人的人生體驗的艾美:她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員嗎?病毒沒有活性,佛斯特說。如果並非如此呢?他,華格斯特不會生病嗎?但是他沒病;他的感覺和以前一樣,也就是很迷惑,彷彿置身夢境,迷失在充斥著無意義標誌的景物裡。這世界對他還有些用處,只是他並不理解。
     然後,三月裡的一個夜晚,他聽見引擎聲。雪很厚又很深。一輪滿月。他坐在椅子裡睡著了。雖然是在睡夢中,但他卻意會到自己聽見引擎的聲音,越過長長的車道,朝木屋而來。在他的夢裡──惡夢──這聲音變成夏日野火的咆哮,越過山巒,朝他們燒來;他帶著艾美跑過樹林,到處都是濃煙烈火,他找不到她了。
  窗裡映進來一道強光,腳步聲踏上門廊,沉重而蹣跚。華格斯特迅速起身,所有的感官瞬間全戒備起來。他手裡握著春田手槍,拉開滑套,打開保險。門上響起重重的捶打聲,三聲,
  「外面有人。」是艾美的聲音。華格斯特轉頭,看見她站在樓梯底下。
     「上樓去!」華格斯特壓低聲音,嚴厲地說:「上去,快點!」
  「裡面有人嗎?」門廊上傳來男人的聲音。「我看見煙了!我會退開。」
  「艾美,上樓,!」
     更多的捶門聲。「行行好吧,要是有人聽見我的聲音,請開門啊!」
     艾美退回到樓梯上。華格斯特走到窗前,往外看。沒有轎車或貨車,只有一輛雪車,底盤上拖著一些容器。在車燈裡,有個穿連帽外套與靴子的男子在門廊底下,蹲著,雙手扶住膝蓋。
  華格斯特打門。「別靠近。」他警告說:「手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那人虛弱地舉起手。「我沒有武器。」他說。他氣喘噓噓,這時華格斯特看見血,宛如一道鮮紅的緞帶從外套側面流下。傷口在他背部。
     「我病了。」那人說。
     華格斯特後退,舉起槍。「滾開!」
  那人膝蓋一軟。「天哪,」他呻吟說:「老天爺啊。」然後臉往前一低,開始對著雪地哀嚎。
  華格斯特轉頭見艾美站在門口。
     「艾美,進去!」
  「沒錯,小可愛。」那人說,舉起一隻血淋淋的手無力地揮了揮。他用手背抹抹嘴巴。「聽你爸爸的話。」
     「艾美,我說進去,馬上!」
  艾美關上門。
  「很好。」那人說。他跪在地上,面對華格斯特。「她不該看見這個場面的。老天哪,我覺得自己像鬼。」
  「你怎麼找到我們的?」
  那人搖搖頭,對著雪地吐了一口口水。「我不是來找你們的,如果你指的是這個。我們有六個人,躲在離這裡西方大約四十哩的地方。一個朋友的狩獵營地。打從十月,他們拿下西雅圖之後,我們就一直躲在那裡。」
  「他們是誰?」華格斯特問:「西雅圖發生什麼事了?」
     那人聳聳肩。「和其他地方的情況一樣。所有的人都生病,奄奄一息,把彼此撕成碎片,然後軍隊來了,轟一聲,整個地方就變成灰燼了。有人說那是聯合國或是俄國人。也可能是月球人啊,我是這麼想的。我們往南走,進到山區,想說熬過冬天,再想辦法到加州。可是那些狗娘東西來了。我們甚至連開槍的機會都沒有。我屁滾尿流的逃出來,可是其中一個咬了我。那鬼東西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殺了我,像殺了其他人那樣,可是據說有時候就是這樣。」他虛弱地微笑。「我猜那天是我走運吧。」
  「有人跟蹤你嗎?」
     「他媽的我怎麼會知道。我打從一哩外就聞到你這裡的煙味。不知道我是怎麼辦到的。像平底鍋煎培根那樣。」他抬起臉,滿是哀傷悽苦的表情。「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我求你,要是我有槍,我就會自我了斷。」
  華格斯特花了一晌才明白這人要求他做的是什麼事。「你叫什麼名字?」華格斯特問。
     「鮑伯。」那人用沉重乾涸的舌頭舔舔嘴唇。「鮑伯•山德斯。」
  華格斯特用春田手槍比了一比。「我們得離開這屋子。」
     他們走進樹林裡,華格斯特落後他約五步。在深厚的積雪裡,那人行進緩慢,每走幾步,就雙手攬著膝蓋,用力喘氣。
  「你知道好笑的是什麼嗎?」他說:「我以前是個保險精算分析師。壽險與意外險。你抽煙,你開車不繫安全帶,你每天吃大麥克當午餐,我可以很精確的算出你哪年哪月會死。」他抓著一棵樹,保持平衡。「現在沒有人費這種功夫了吧,我想?」
     華格斯特沒答話。
  「你會動手,對不對?」鮑伯說。他轉開視線,望向樹林深處。
  「是的,」華格斯特說:「對不起。」
     「沒關係。別覺得難過。」他呼吸沉重,舔著嘴唇。他轉身,摸著胸口,就像卡爾好幾個月前那樣,告訴華格斯特該射哪裡。「就打這裡,可以嗎?你可以先開槍打我的頭,如果你想要這麼做的話,但是一定要打中這裡。」
  華格斯特只能點頭,被這人的坦率,實事求是的語氣嚇了一跳。
  「你可以告訴你女兒說我攻擊你。」他說:「她不會知道實情的。之後,把我的屍體燒掉。汽油,煤油,或其他溫度那麼高的東西。」
     他們來到河堤上。在月光下,眼前的景色帶著脫離塵世的寧靜,沐浴在藍色的光線裡。華格斯特可以聽見,在冰雪之下,河水仍然汩汩流淌。這地方很理想,華格斯特想。
  「轉過來。」他說:「面對我。」
  但是那人,鮑伯,似乎沒聽見他說的話。他向著雪地裡又走了兩步,然後停下來。莫名奇妙的,他開始脫衣服,脫下血跡斑斑的外套,丟進雪地裡,解開雪褲的吊帶,把毛衣從頭頂脫掉。
  「我說,轉過來。」
     「你知道最窩囊的是什麼嗎?」鮑伯說。他已經脫掉他的保暖內衣,蹲下來解開鞋帶。「你女兒幾歲?我一直想要有小孩。為什麼不生?」
  「我不知道,鮑伯。」華格斯特舉起春田。「站起來,面向我,快點。」
  鮑伯站起來。有點不對勁了。他伸出手指摸著脖子上的血珠。他的身體又一陣抽搐,但是臉上的表情卻非常愉悅,幾乎是性感的興奮。在月光裡,他的皮膚看起來簡直閃閃發光。他像隻鳥兒那樣拱起背,眼裡滿是歡愉。
     「哇,好棒。」鮑伯說:「這真的是…不得了。」
     「對不起。」華格斯特說。
  「嘿,等等。」鮑伯猛然睜開眼睛,伸出雙手。「等一下下。」
     「對不起,鮑伯。」華格斯特再次道歉,然後扣下扳機。

  冬季在雨中結束。大雨滂沱,下了好多好多天,樹林飽足,河水與湖水高漲,路上殘留的一切也都被沖刷洗淨。
     他遵照鮑伯的指示,在屍體上澆汽油燒掉,等火燄熄滅之後,把灰燼泡進漂白水裡,全埋進石堆與土丘底下。第二天早上,他查看那輛雪車,結果綁在車上的汽油罐,全是空的。但是他在把手上的一個小皮袋裡找到鮑伯的皮夾。一張駕照,貼著鮑伯的照片,還有一個位於史波肯的地址;幾張普通的信用卡,幾塊錢的紙鈔,一張借書證。也有一張照片,在攝影棚拍的:鮑伯穿著聖誕節毛衣,身邊美麗的金髮女子顯然懷孕了,還有兩個小孩,小女孩穿著褲襪和綠色絲絨洋裝,嬰兒裹著睡衣。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甚至連嬰兒都是。照片背面寫著字,是女性的字跡:「提摩西的第一個聖誕節」。為什麼鮑伯說他沒有小孩?他被迫眼睜睜看著他們死掉,因為太痛苦,所以腦袋自動抹掉對他們的記憶?華格斯特把皮夾埋在山丘旁邊,用兩根樹枝纏起來做成十字架,插在那裡作標記。實在很不怎麼樣,但他也想不出來還能怎麼辦了。
     華格斯特等待其他人出現,他認為鮑伯只是第一個。他只有打理極其必要的勞務時才離開木屋,而且也只在白天出門。他隨身帶著春田手槍,而卡爾那把裝滿子彈的點三八手槍則放在可樂娜車上的手套箱裡。每隔幾天,他就發動車子,讓引擎運轉一下,維持電瓶的電力。鮑伯曾經提到加州。那裡還安全嗎?有任何地方安全嗎?他想問艾美:妳聽見他們來了嗎?他們知道我們在哪裡嗎?他沒有地圖,無法告訴艾美加州在哪裡。有天晚上,在太陽剛下山不久,他帶她爬上木屋屋頂。看見那個山脊了嗎?他指著南方說。朝著我指的方向看,艾美。喀斯特山脈。要是我出了事,他說,就順著那個山脊。跑,一直跑。
     但是好幾個月過去了,他們還是遺世獨立。雨停了,有天早上,華格斯特走出木屋,嗅聞陽光的味道,感覺到有些東西改變了。鳥鳴在樹林裡熱鬧迴盪,他望向湖,看見原本是一大塊冰的湖面已經水波蕩漾。空氣中蒙上甜美的綠色霧氣,在木屋底座,一排番紅花從土裡冒出頭來。這世界或許隨時可能分崩離析,但是春天的恩賜依然存在,山裡的春天。從每一個角落裡,生命的聲響與氣息燦燦盛放。華格斯特甚至不知道現在是幾月。是四月還是五月?他沒有日曆,而他從秋季以來就沒戴手錶,手錶的電池早就掛了。
     這天晚上,手裡握著春田坐在門邊的椅子裡,他夢見麗拉。他依稀知道這是個和性有關的夢,和歡愛有關,但好像又不是那麼回事。麗拉懷孕,他倆在玩大富翁。這夢沒有特定的場景──除了他們坐著的地方之外,其餘的區域全籠罩在黑暗之中,宛如舞台隱而不見的區域。華格斯特沒來由地恐懼,擔心他們這樣會傷害寶寶。「我們得停下來。」他急著對她說:「這很危險。」可是她好像沒聽見他說的話。他轉著骰子,移動自己的棋子,卻發現走進了邊角的格子,上面的圖案是警察吹警哨。「坐牢了,布萊德。」麗拉大笑說。「直接前往監獄。」這時她站起來開使脫衣服。「沒關係的,」她說:「你想要的話,可以吻我。鮑伯不會在意的。」「他為什麼不會在意?」布萊德問。「因為他死了。」麗拉說:「我們都死了。」
     他一驚而醒,察覺到自己並不是一個人。他在椅子裡轉身,看見艾美,背對他站著,面對眺望湖面的大窗。在柴爐的火光裡,他看見她舉起一隻手,摸著玻璃。他站起來。
     「艾美?怎麼了?」
  他正跨步向前,突然一陣眩目欲盲的白光,強烈而純粹,映滿整面玻璃,剎那,華格斯特的心彷彿凍結了時光:他的腦袋宛如照相機的快門,拍到了艾美的一張照片,她的雙手迎光舉起,嘴巴張得大大的,發出驚恐的喊叫。一股強風吹得木屋搖搖晃晃,這時,隨著震得人暈頭轉向的砰然巨響,窗戶朝內破裂,華格斯特感覺自己被捲起摔落,在地板上向後滑過整個房間。
     一秒鐘之後,或者五秒鐘,十秒鐘:時間重新自我組合起來。華格斯特發現自己雙手雙膝趴在地上,靠著裡側的牆面。到處都是玻璃,地板上有成千上萬片,在籠罩一室的奇異光線裡,碎片邊緣閃閃發光,宛如碎落的星星。屋外,一團圓圓的亮光從西方的地平線上升起。
  「艾美!」
     她躺在地板上,他想辦法靠過去。
     「妳灼傷了嗎?妳割傷了嗎?」
     「我看不見。我看不見!」她拚命拳打腳踢,雙臂驚恐地在眼前亂揮。她全身上下都有玻璃碎片閃閃發亮,黏在她臉孔和雙臂的皮膚上。還有血,沾濕了她的T恤。他靠近她,想辦法安撫她。
     「拜託,艾美,別動!讓我看看妳有沒有受傷。」
     在他懷中,她鬆懈下來。他輕輕地拂掉玻璃碎片。到處都有割傷。但他明白,血是他自己的。是從哪裡流出來的?他低頭,看見一道很深的傷口,有如一把彎刀,深深劃過左腿,從膝蓋一路到鼠蹊。他一拉;玻璃完完整整地拉出來,一點都不痛。一塊三吋長的玻璃插在他的大腿。他為什麼沒有感覺?是腎上腺素?但是一想到這個問題,疼痛就來了,一列誤點的轟隆隆駛進車站。他的眼前有無數的微小光粒;胸腹湧上一股噁心。
     「我看不見,布萊德!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他頭疼欲裂。像這樣的傷口會讓人流血致死嗎?「睜開眼睛試試。」
     「我辦不到!很痛!」
     閃光灼傷,他想。因為直視烈燄中心,所以視網膜被閃光灼傷。不是波特蘭或西雅圖,甚至也不是柯瓦里斯。那爆炸是在正西方。散射的核子武器,他想,可是是誰發射的?還會有多少枚?能達成什麼效果?他知道,答案是什麼都沒有。這只不過是在這世界痛苦的煙飛灰滅過程中,再添一陣猛暴的抽搐而已。他這時幡然領悟,就在他步出木屋迎向陽光,品嘗春日時,心裡還想著最糟的時刻已經過去了,他們會安然無恙。他真是太傻了。
     他把艾美抱到廚房,點亮燈。水槽上的玻璃窗倒是沒破。他讓她坐在椅子上,找來一條抹布綁緊自己受傷的腿。艾美在哭,手掌壓著眼睛。她剛才面對強光的臉和手臂,全都變亮粉紅色,已經開始脫皮了。
     「我知道很痛。」他對她說:「可是你得睜開眼睛讓我看看。我要看看眼睛裡面有沒有玻璃。」他桌上有一個手電筒,準備等她一睜開,就檢查她的眼睛。簡直像伏擊,可是他又能怎麼辦呢?
  她搖頭,掙扎著推開他。
     「艾美,妳一定要。我需要妳勇敢一點。拜託。」
  又掙扎了一分鐘,但是她的反應終於緩和下來。她讓他拉開她的手,睜開眼睛。睜開小到不能再小的一條縫,然後馬上又閉起來。
  「好亮!」她大叫:「好痛!」
     他和她談條件:他數到三,她就張開眼睛;然後等他再數到三,才閉上眼睛。
  「一,」他開始數:「二,三!」
  她張開眼睛,臉上的每一條肌肉都因為恐懼而緊繃。他再次開始計數,用手電筒照著她的臉。沒有玻璃,沒有明顯可見的傷口:她的眼睛沒事。
     「三!」
     她再次閉上眼睛,拚命搖頭大哭。
  他用急救箱裡的燙傷藥膏塗在艾美的皮膚上,用繃帶包在她眼睛上,帶她回到二樓的床上。「妳的眼睛不會有事的。」他要她放心,雖然他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如此。「我想這只是暫時的,只是因為看到了強光。」他陪她坐了一會兒,直到她的呼吸平靜下來,他知道她睡著了。他們應該想辦法離開的,他想,拉開他們自己和爆炸之間的距離,可是他們能到哪裡去呢?先是野火,再來是大雨,下山的路早就被沖掉了。他們可以嘗試步行,但是,自己就不良於行的他,要帶個眼睛看不見的小女孩穿越森林,到底能期待走多遠?他唯一能希望的是爆炸規模並不大,距離比他所想像的遠,或者風把輻射吹向另一個方向。
     他在急救箱裡找到一根縫合針,以及一球黑線。還有一個鐘頭才天亮,他走下樓梯到廚房。坐在餐桌旁,就著燈光,解開綁緊的抹布和他被血濡濕的褲子。傷口很深,但是相當乾淨,皮膚看起來像一張被撕開的包肉紙蓋在血紅的牛排上。他縫過釦子,有一次還縫過褲子的縫邊。能有多難呢?他從水槽上方的櫃子裡拿出幾個月前在彌爾頓商店帶回來的威士忌。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坐下來,頭一仰,連味道都沒嘗地把酒一口灌進喉嚨,接著又倒了第二杯,同樣一飲而盡。然後他站起來,在水槽裡洗手,慢慢的洗,用抹布擦乾。他再次坐下,把抹布捲成一團,塞在嘴巴裡;然後一手拿著酒瓶,一手拿著縫合針。他真希望光線亮一點。他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然後把威士忌倒在傷口上。
     結果這是最糟的部份。之後,把傷口縫合簡直易如反掌。
  他醒來發現自己趴在餐桌上睡著了。房裡冷得像冰塊,空氣裡有股奇怪的化學味,像是燒焦的輪胎。外面下著灰色的雪。裹著繃帶的腿一下一下抽痛,華格斯特拖著腿從木屋走到外面的門廊上。不是雪,他這時發現:是灰。他走下門階,灰燼落在他臉上,飄進他頭髮裡。好奇怪,他感覺不到恐懼,不為自己害怕,也不為艾美害怕。好奇特的景象。他歪著頭,迎接飄飛墜落的灰燼。這些灰都是人,他知道。如雨紛飛的靈魂之灰。

  他可以讓兩人搬到地下室去住,但那麼做似乎沒什麼道理。輻射到處都是,在他們呼吸的空氣裡,在他們吃的食物裡,在從湖裡流到廚房幫浦的水裡。他們留在二樓,封死的窗戶起碼可以提供一些保護。三天之後,也就是他幫艾美解開繃帶的那天──她終於看得見了,就和他先前保證的一樣──華格斯特開始嘔吐,吐個不停。他好痛苦,吐到後來只剩濃稠的黑色黏液,好像糊掉的塔糕。他的腿感染發炎了,再不然就是因為輻射的關係。傷口流出綠色的膿,沾濕了繃帶,發出一股惡臭。那臭味他嘴巴裡也有,眼睛與鼻子都有。好像他渾身上下全有。
     「我會沒事的。」他對艾美說。經歷過這麼多事之後,艾美還是和原來一樣。她灼傷的皮膚已經脫皮褪掉,露出一層新生的皮膚,像奶白月光那麼白的皮膚。「我只要讓腿休息幾天,就會沒事了。」
     他臥床休息,躺在艾美隔壁那間位在屋樑下的房間裡。他感覺到時間流逝,在他周圍,在他身上。他快死了,他知道。他身體快速分裂的細胞──喉嚨與胃的黏膜,頭髮,固定牙齒的牙齦──會先被殺死,因為輻射不都是這樣嗎?現在輻射找上了他的內在深處,彷彿一隻巨大致命、黑色瘦骨嶙峋的手伸進他體內。他感覺到自己在崩解,像藥丸溶在水裡一樣,溶化之後再也無法恢復原形。他應該讓他們兩人設法下山的,但是那個時機早就過了。他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艾美在他身邊,察覺到她在房裡的動靜,她那雙太過睿智的眼睛觀察著他。她端起水杯放在他裂開的嘴唇上;他想盡辦法喝,希望解渴,但更希望讓她高興,讓她相信他會好起來。但是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持之久遠。
     「我沒事。」她對他說,一次又一次,雖然他很可能是在作夢。她語氣平靜,貼在他耳朵上說。她用布抹他的額頭。在黑漆漆的房間裡,他感覺到她柔和的氣息噴在他臉上。「我沒事。」
     她是個孩子。在他離去之後,她會怎麼樣呢?這個幾乎不睡也不吃,身體對疾病與病痛一無所知的小女孩?
     不,她不會死。這是最可怕的,他們對她做的恐怖的事。時間一碰上她就岔開來,彷彿海浪碰上碼頭一樣。時間繞過她繼續前行,但艾美還是依然如故。挪亞活了九百五十年。無論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但是艾美都不會也不能死。
     對不起,他想。我竭力而為,但還是不夠。我剛開始的時候太害怕了。如果上天有什麼安排的話,我也看不出來。艾美,艾娃,麗拉,蕾西。我就只是一個人。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有天晚上醒來,他獨自一人。他馬上就察覺到了:周圍瀰漫著啟程、離去與遠走高飛的氣息。光是掀開毯子,就要他使盡全身的力氣;毯子質料摸在手裡的感覺宛如砂紙,宛如火舌那樣燙手。他費盡千辛萬苦才坐起來。他的身軀是某種龐大垂死的東西,大得讓他的心難以容納。然而,這還是他的身體──他這輩子賴以棲身的同一副軀體。這個身體竟然就要死了,感覺到肉體離他而去,真是太奇怪了。然而,另一部份的他其實一直都知道。死吧,他的身體告訴他。死吧我們之所以活著,就是為了死
  「艾美,」他說。他聽見自己的嗓音,最微弱沙啞的聲音。無力且無用的聲音,音不成語,在黑漆漆的房間裡,自言自語喚著那個名字。「艾美。」
  他設法走下樓梯到廚房,點亮燈。在閃爍的光線裡,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樣,雖然這個地方似乎有些改變了──是他和艾美共同生活一年的房間,但是有些地方卻變得完全不一樣了。他說不上來這是幾點鐘,是哪一天,是哪一個月。艾美走了。
     他跌跌撞撞走出木屋,步下門廊,踏進陰暗的森林。樹梢上掛著一彎宛如闔眼的月亮,彷彿是小孩的玩具掛在繩子上,一張微笑的月亮臉掛在嬰兒床上方。月光滿滿映照蓋滿灰燼的大地,所有的東西都邁向死亡,這世界生機盎然的表面被剝下了,露出崎嶇嶙峋的本質。就像舞台場景,華格斯特想,為萬事萬物的結束,萬事萬物回憶的結束所安排的舞台場景。他漫無方向地穿越凌亂粉碎的白色塵土,呼喊著,呼喊著她的名字。
     他在樹林裡,在森林裡,木屋在他背後不知有多遠的地方。他懷疑自己還能找得到回去的路,但是無所謂。結束了,他結束了。他連哭的能力都沒有了。到頭來,他想,就只是挑個地方的問題。要是走運的話,你至少還能做到這一點。
     他站在月光裡,下方是河,周遭是光禿無葉的樹木。他跪了下來,靠這樹坐下來,閉上眼睛。在他上方的枝幹間有東西在移動,但是他只隱隱約約感覺到。樹林中有肢體活動的颯颯聲。以前,很多輩子以前,曾經有人對他提起過,夜裡在樹林中活動什麼的。但是要回想起那些字句的意思,需要很大的意志力,他已經不再有那樣的力量了。思緒離他而去,他獨自一人。
     這時他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冰冷終結的感覺,彷彿一股冷風透過開敞的門,灌進隆冬最深沉的時刻,灌進星辰之間的靜止之境。等晨光再次來臨時,他已不復存在。艾美,他想。星星開始墜落,這裡那裡,到處都是。他想辦法讓她的名字充塞心中,只有她的名字,他女兒的名字,幫他熬過這一生。
     艾美,艾美,艾美

1. Jacob Marley,狄更斯小說「小氣財神」(A Christmas Carol)裡返回人世的鬼魂。

關於我們 | 隱私權政策 | 合作計劃 | 徵人 | 客服信箱 | RSS訂閱 | Facebook | Plurk | TAAZE行動版
學思行數位行銷股份有限公司  台北市松山區復興北路311號8樓
客服專線02-2712-0369 服務時間:週一~週五9:00-22:00 假日:9:00-18:00 客服信箱不分時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