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橋:歐巴馬的生命和崛起》序
二○○四年八月的民主黨全國大會上,當時的歐巴馬還只是一名州參議員,但他的政策演講為自己贏來了來自全美各地的鎂光燈。在這之前,歐巴馬早就已經在伊利諾州四處演說,講述他自己的故事了:他的家庭背景、他作為一名組織運動者和一名學生的成長故事、他對先輩的感激之情、他從事公職後的發展。他學會了將這些經歷講述成一個象徵性的故事:我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它是一個美國人的故事。歐巴馬並沒有暗示他是唯一的;有好幾百萬美國人擁有同樣複雜的背景和身份,同樣錯綜複雜的血統、國籍、出身。然而,歐巴馬正打算成為第一位代表著美國生活之多元性的總統。歐巴馬可以自如的變換演講的風格,而他的真誠始終不變。他根據聽眾的不同,微妙的轉變著口音和節奏:在芝加哥的商業中心,面對參加午宴的商務人士,他開門見山、有話直說;在伊利諾利州南部的海外退伍軍人面前,他的用語變得樸實而親民;在黑人教堂,他的話語彷彿是黑人牧師的回音。歐巴馬是個能講多種語言的萬花筒。這並不是一種偽善的天賦,也不是種族主義者會多加評論的事情。美國最偉大的演講家馬丁•路德•金恩亦如是,他在艾本尼薩浸信會演講的時候,他使用一種節奏、一套比喻、一個修辭脈絡;當他踏上林肯紀念堂的台階,面對著來自各個種族的全國聽眾時,他可以立刻改頭換面,使用另一套截然不同的修辭。對於金恩和其他佈道者而言,他們時而需要援引神學家保羅‧田立克,時而需要引述黑人藍調,時而需要求助濟慈和卡萊爾,時而需要藉助於聖經故事。儘管歐巴馬還尚未達到這種修辭的魔力與流暢的境界,然而,作為一位政治人物,歐巴馬擁有真正的天賦。就像移民的孩子在家裡講一種語言,在學校講另一種,在朋友面前再講一種,同時還能保持自己的特色——此刻,歐巴馬已經將他的演講技巧鍛鍊得恰到好處。這個能力的培養可花了他多年的功夫。
歐巴馬在賽爾瑪的演講就像一場星期天的佈道。他首先對在座前輩們如羅瑞、魏維安以及他們和金恩的奮鬥精神表達了感激,接著他禮貌性的承認自己在華盛頓待了短短一段時間就來競選總統的確略嫌「唐突」。然後,歐巴馬對一位德行近乎完美無瑕的泰斗級人物表達了讚美,他提到了在布朗教堂人盡皆知的佈道者,克里夫蘭的歐堤斯‧摩斯牧師,他從前和金恩博士的父親同為亞特蘭大艾本尼薩浸信會教堂的牧師。歐巴馬說,摩斯牧師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信上說,「如果外面有人質問你該不該競選總統,你只需要告訴他們,去看看約書亞的故事,因為你是約書亞世代的一部分。」換句話說,歐巴馬帶著民權運動精神之父的祝福走上講壇。他們之間還有另一層關係,摩斯的兒子:歐堤斯‧摩斯三世,很快就將在芝加哥南區的三一聯合基督教會取代歐巴馬自己的牧師耶利米•萊特。
從早期的黑人教會一直到民權運動,牧師們一直用摩西和約書亞的比喻作為鬥爭和解放的寓言,他們明確的拿法老統治下埃及的猶太奴隸與美國南部莊園的黑人奴隸作對比。在《摩西,山巔上的先知》一書中,左拉•尼爾•赫斯頓刻畫了一個摩西,這個摩西在權傾天下的法老面前,既象徵著道德典範,也代表著絕不屈服的反抗精神。當赫斯頓筆下的摩西為以色列人贏得自由之時,作者其實是在預示另一個摩西式的人物——馬丁•路德•金恩。群眾高聲歡呼:「終於自由了!終於自由了!感謝萬能的主,我終於自由了!」對於馬丁•路德•金恩這樣的佈道者而言,上帝對「以色列子民」的承諾,如同《獨立宣言》和《解放宣言》裡所說的人人生而平等。數百萬黑人,不分男女老少,「夢想著有一天能穿越像紅海般遼闊的不公不義,找到一條通往族群融合與自由樂土的道路」,而馬丁•路德•金恩相信自己的角色正是引領他們的摩西式領袖。布朗教堂裡人人皆知,和摩西一樣,金恩也沒能完成自己的使命。的確,他對自己的殉道已有預感。
我只想按照上帝的意志行事。祂允許我登上高山。我眺望,我看見了那片樂土。我也許無法與你們共同前往。但是今晚,我希望你們今晚,我們,作為一個民族,將會抵達那片樂土。
金恩被謀殺後,這個民族在沙漠裡徘徊了四十年。四十年後,歐巴馬向房間裡其他的「摩西」人物致敬--除了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還有那些默默無聞的無名英雄,以及業已犧牲的人們。為了將他所要傳達的訊息普遍化,讓它超越種族,超越賽爾瑪,歐巴馬強調,這些摩西式人物「不僅代表了非裔美國人,也代表了整個美國」與「法老」進行了抗爭。歐巴馬與在蓋茲堡的林肯遙相呼應,他說這些人不僅僅忍受了嘲弄與辱罵,「在某些情況下,他們還毫無保留的奉獻了自己。」
歐巴馬在沒有宗教信仰的母親與祖父母身邊長大,但從二十歲後數不清的日子裡,歐巴馬是在黑人教堂裡度過的。起初他是一個組織運動者,後來他成了教區居民。歐巴馬效法早期的黑人教堂牧師,也就是那些背著南方奴隸主的地下教堂裡的第一批牧師,他改編了關於奴役與解放的、具備象徵性的聖經故事,這個從奴役到解放之路,既可以是某一個人(如歐巴馬自己)的故事,也可以用來描寫一個部落、一個民族的故事,同時更是一個適用所有人類的情境。他開始將聖經故事與民權運動前輩所進行的鬥爭聯繫起來:
他們把這些人帶過這片海,人們本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離開這片海。他們倘佯在一片沙漠裡,卻始終知道上帝與他們同在,如果保持對上帝的信仰,他們就能安然無恙。正是由於他們堅定的前行,下一代人才不需要流那麼多的血。
然後歐巴馬將自己融入民權運動的大歷史之中。他在解釋自己獨特背景的時候,堅持認為他在這則故事中擁有一席之地:
如果沒有今天在座的一些人,我也許不可能站在這裡……你們看,我的祖父在肯亞當英國人的廚師。他在一個小村子裡長大,一輩子就只是一個廚師和一個打雜小弟。這就是別人對他的稱呼,他到六十歲時別人還是叫他打雜小弟。他們不會稱他的姓,只是直呼他的名。這故事聽起來是不是挺耳熟的?
歐巴馬聲稱,他祖父在非洲的經歷,與這個教堂裡很多人的祖父母的經歷沒什麼兩樣。種族主義就是種族主義,苦難就是苦難。但是,在他們面前都存在著一個契機,即將發生重大的事件,而它將改變人類的良知,改變人類的歷史:
在這裡,阿拉巴馬的賽爾瑪,改變發生了。在伯明罕,改變也發生了,並且激盪起了巴比•甘迺迪所說的「震撼全世界的希望漣漪」。當幾位女士們在耗費一整天替別人洗衣服、照料孩子,卻決定寧可不坐公車,而是徒步回家的時候,改變發生了。當有博士學位卻仍只能在火車上當服務員的男人們決定,我們受夠了,我們要不顧艱險的為自己的尊嚴挺身而出的時候,改變發生了。
在歐巴馬的講述中,美國人民的起義與爭取權利應該被理解成具有普世價值的時刻:
[它]發出了一聲穿越海洋的呐喊,我的祖父因此開始為他的兒子想像一些不同的東西。他的兒子,那個在非洲小村子裡放羊長大的孩子,也得以突然把自己的眼界放高了一點,並且他突然相信,也許這世界上,黑人也能得到機會。
在阿拉巴馬的賽爾瑪還有伯明罕發生的事情也喚起了這個國家的良知。它讓白宮裡的人們感到焦慮,「你知道,我們正在和共產主義作鬥爭。約翰,如果在我們自己的國家,我們無視那些已經寫入憲法的理想,我們怎麼能夠贏得全世界人民的感情和理智呢?可能有人會指責我們是偽君子。」所以甘迺迪家族決定:我們要有一次空運。我們要前往非洲,把非洲的年輕人帶到美國來,給他們獎學金,讓他們學習,讓他們感受到美國是一個多麼棒的國家。
這個名叫巴拉克•歐巴馬的年輕人得到了一張機票,來到了這個國家。他遇到了一個女人,她的曾曾曾曾祖父曾經擁有過奴隸;但她的想法已經變了。一種瘋狂的美好在持續著,因為當他們看著彼此,他們決定了:我們知道這個世界上也許會像過去一樣,阻止我們結婚生子。但是因為在阿拉巴馬的賽爾瑪所發生的事情,因為有一些人願意在堅定的跨越一座橋,有一種東西正在喚醒整個國家。於是這兩個情投意合的人結合了,小巴拉克•歐巴馬降生了。所以,不要告訴我,我跟阿拉巴馬的賽爾瑪沒什麼關係。不要告訴我,我來到阿拉巴馬的賽爾瑪的時候,我不是回到自己的家。
我站在這裡,是因為有一些人曾經堅定的行進。我站在這裡,是因為你們都曾經為我犧牲。我正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
事實上,歐巴馬在血腥星期日發生的四年之前就出生了,但這實在不足為慮。歐巴馬並沒有沈醉在他自己英雄式的浪漫想像裡。他接著講起了新世代的職責,批評新世代缺乏長遠目標,令人失望。新世代人以自我為中心,迷戀金錢,他們並沒有承擔起為了理想而奮鬥的傳統與發揚人性光輝的義務。在賽爾瑪,這個觀點似乎僅僅傳遞給非裔美國人;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它把來自各個種族、各種宗教的人全部囊括進來。
「我有時候擔心,約書亞世代會在勝利中忘記了勝利從何而來。」歐巴馬在賽爾瑪說道,「這一代人認為自己不需要做同樣的犧牲。他們認為,最大的野心就是盡你所能去賺錢、開最大的車、住最大的房子、戴勞力士手錶、買私人飛機,像歐普拉那樣賺錢。」歐巴馬本人並不反對資本主義——「賺錢沒什麼錯」——但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積攢財富上,讓人「多少會失去更遠大的抱負。」
給候選人甚至非裔美國人投票是不夠的;貧窮和不平等依然存在,投票僅僅是鬥爭中的又一步而已:
黑人在學校裡比較不容易得到足夠的贊助。在這些學校裡,我們的老師要遜色一些。在這些學校裡,我們的教科書要少一些。在某些學校,老鼠的數目比電腦要多。這就叫學術落差。你們有醫療差距,你們還有學術落差。你們還未擺脫卡崔娜颶風帶來的影響。
歐巴馬在宣佈競選之前,就已經開始選擇性的談論種族話題。作為參議院裡唯一一位非裔美國人,歐巴馬如果成為最愛談論「黑人問題」的那個人,原本是順理成章的事:結構性的不平等、積極平權措施、貧窮、毒品法。但是,歐巴馬決意成為這樣的人:他不僅擁有黑人的身份,更是一位擁有廣闊視野與雄心壯志的政治家。卡崔娜颶風席捲美國之後,很多美國人在種族這個老問題上再度覺醒,面對紐奧爾良黑人貧民所遭受的待遇,傑西•傑克森表達了他的暴怒,他說這次破壞就像「殘破不堪的黑奴船」。歐巴馬在談論這個問題時,沒有使用如此饒富種族色彩的激烈言辭。但是現在,在賽爾瑪,他的語言是一種冷酷的憤怒。它正是晚年的馬丁•路德•金恩在窮人運動年代所使用的語言。歐巴馬堅持認為,在一九六四年民權法案和一九六五年投票權法案通過之後,種族不平等的問題依然根深柢固。
但是歐巴馬並沒有停留在抗議上。他說了一句話,那句話與甘迺迪就職演說當中那個最著名的瞬間遙相呼應。歐巴馬正在思索,半個世紀以前,當遊行者們試圖「贏得國家良心的支援」的時候,那些灌注在他們身上的那種「自制與剛毅」,是不是已經不存在於約書亞世代身上。新世代的職責既是存在於廚房餐桌上,也在更大的公共領域;學業有成不再是「白人的專利」,而為了一點一滴的培養起這一意識,他們迫切需要「在孩子從學校回家之後就關掉電視,確保孩子坐下來寫作業」。
歐巴馬說的這些話,在他之前,已經有一千個黑人牧師說過。然而,作為一個總統候選人,歐巴馬不僅僅是對著房間裡的聽眾,也是對著鏡頭,對著這個國家其他地方的人們講話:
我也明白,如果普奇表弟能去投票,從沙發上起身,拉幾個選民一起去投票,我們可能會有另外一種政治。這就是摩西世代教給我們的。甩掉你的臥室拖鞋吧。穿上你遊行的鞋子。去做點有政治意義的事情吧。改變這個國家!這就是我們所需要的。我們國家有太多身陷貧困的孩子,每個人都應當感到慚愧,但讓我提醒各位,這些可憐的孩子是因為有太多作父親的沒有善盡自己的責任。不要以為父親的身份只是一個概念而已。我瞭解這一點,因為在我小的時候,在我苦苦掙扎的時候,我的父親並不在身邊……
如果你想改變這個世界,這種改變必須從你自己開始……約書亞說,「你知道,我很害怕。我不確定我能不能應付這一挑戰。」主對他說,「凡你們腳掌所踏之地,我都賜給你們了。你當剛強壯膽,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因為你無論往那裡去,你的神必與你同在。」要堅強,要勇敢。這是對於一段旅程的祈禱。這祈禱曾讓一個女人在司機趕她起身的時候,仍然堅定的坐在她的座位上,這祈禱讓九個孩童走進小岩城中學的校門,這祈禱曾讓我們的兄弟姐妹走完了阿拉巴馬賽爾瑪的一座橋。要堅強,要勇敢……
有很多人穿過門外那座橋,黑人、白人、北方人、南方人、少年人、小孩子,深受寵愛的上帝子民。他們希望彼此一起邁出那些步伐,但是摩西開始的這段旅程要由約書亞們來完成,今天我們身受召喚,要做我們時代的約書亞,成為找到我們自己過河之路的一代。
這是一場慷慨激昂的演講。歐巴馬在伊利諾州的春田市宣佈參加競選,在那次演講中,他細數了自己的過去,然後用「讓我們成為……的一代」這樣的詞句,把他自己的過去與一個更大更普遍的目標綁在一起。「讓我們成為結束美國貧困的一代」,「讓我們成為這些年來最終解決醫療危機的一代」。這一天,歐巴馬的身上隱約有林肯的影子。林肯缺乏經驗,但他的身上卻充滿了無限的希望,在他面前是一個處在懸崖邊上的國家。在春田,歐巴馬的致詞是面向所有人的,不光是非裔美國人。在賽爾瑪,歐巴馬尤為直接對著非裔美國人演講,他頌讚先輩,鼓舞並敦促年輕的約書亞世代。透過巧妙的類比,他個人的生命經歷與這個國家的政治歷程似乎連結在一起了。這個勇於任事的年輕人,似乎想要將整個國家的改革運動之延續與拓展一肩挑起。而這一切,他都用傳統黑人教會的宣教技巧來傳達給他的聽眾。而教會,對黑人來說別具意義,它是奴隸中間第一個獲得自由的地方,並且仍然是黑人中間一個重要的機構。在賽爾瑪,歐巴馬召喚起的是人們對金恩,而不是對林肯的情感和記憶;他採用了這位先知的聲音中的姿態、節奏以及象徵,來達到他的政治目的。
他無疑贏得了前輩們的贊許。「他大膽袒露了自己的靈魂,而我喜歡我在他身上看到的東西。」羅瑞牧師說道,「人們在談論他的膚色是不是足夠黑這種毫無意義的話題,但是,對我而言,問題永遠在於你怎麼看待這場運動,你怎麼看待自己在這場運動中的位置。他明確的傳遞了這一訊息。」
「巴拉克把事情放在教堂歷史的背景之中來談,這對美國黑人非常重要。」魏維安牧師說,「對黑人而言,歐巴馬的出發點是對的。馬丁•路德•金恩是我們的先知——在《聖經》的語言中,是我們時代的先知。而繼這位先知之後的我們這個時代的政治家,就是巴拉克•歐巴馬。金恩為接下來的政治現實奠定了道德和精神的根基。這是我們歷史中一個轉折性的時期。這會是傳奇性的一刻。」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有許多人議論歐巴馬早年的生活其實與一般非裔美國人相差甚大,歐巴馬成長於一個白人家庭,在這個家庭裡,幾乎不見他的黑人父親任何身影。「唉,」魏維安牧師感歎道,「在美國,不管你何時決定當一名黑人,這個身份都會帶給你意想不到的痛苦。」
一九六八年四月,金恩遭暗殺;兩個月後,羅伯•甘迺迪遇害。從那以後,美國的自由派選民一直在等待一個救世主般的人物。巴拉克•歐巴馬向美國人民自命請纓。在歐巴馬支持者的眼中,他是渾沌世道之中的一線希望;當這個國家對一位輕率魯莽又愚蠢的總統徹底失望之時,歐巴馬卻擁有激勵人心的才智與耀眼的才幹;在美國人感覺到世人對他們的排斥,甚至是憎恨的時代,歐巴馬卻非常的圓融世故;當白人不再是美國的主體,歐巴馬象徵著多種族的融合。這就是他競選的承諾,而這承諾究竟能否兌現,還是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就端看你如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