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竹山(臺灣清華大學歷史學博士):
麥克尼爾在此書充分展現他過往寫《西方的興起》的功力,信手拈來就將羅馬語、希臘語、斯拉夫語及土耳其語的材料拼湊出一幅完整的威尼斯共和國的故事,或說是威尼斯帝國興衰過程的歷史圖像。
一群生活在孤懸海外小島(公元五世紀開始居住)、靠魚鹽維生的威尼斯人,以通商立國為根本,到了十一世紀便以不到二十萬的人口支配東地中海的海權,並且長達五百年之久,其組織與資源調遣能力絕對非凡。她扮演東西方文明交流的渠道,將失傳的希臘文古籍從東方引進,促成西歐文藝復興的出現,也擁有歐洲第二古老的大學-帕多瓦大學(成立於1222年)。當中世紀晚期西歐各地忙著宗教論爭、捕獵異端時,威尼斯以其寬容的精神守護著思想自由的火花,力抗梵蒂岡勢力的滲入,成了天主教世界的異類。
威尼斯的貢獻不只是面具、嘉年華、貢多拉船,還有葡萄酒(馬爾瓦吉亞酒)、肥皂、玻璃與眼鏡、蕾絲(生產地在慕拉諾島)、出版業(1495~1497全歐洲出版了1821本,447本由威尼斯出版,第二名的巴黎只貢獻了181本) 、專利制度(1474年起給予專利發明人10年的保障)、保險制度。他們沒有如熱那亞赫赫威名的冒險家—哥倫布;她們也不像翡冷翠(佛羅倫斯)那樣天才輩出—達文西;更沒有羅馬城的歷史光輝與教宗的光環。這個城市遭逢多次生死關頭的危難,卻不曾分裂、內亂,更加團結在聖馬可旗幟下,共和政體不曾動搖!她的國策符合地緣條件與時代挑戰,她參與建構了現代意義的外交體系(首創派駐使節),她扮演地中海東西兩方商品、技術、知識、美學、文化交流的橋樑,促成西歐從封建體制走向現代。她的沒落是地中海時代讓位給大西洋時代的表徵,但威尼斯依舊延續了三百年之久,直到拿破崙的砲火,聖馬可盡力了,這座獨立的城邦國家歷時一千三百多年(從中國的南北朝一直到清朝乾隆年間)。
威廉.麥克尼爾
(William H. McNeill, 1917-)
芝加哥大學歷史學榮譽教授
威廉.麥克尼爾的《西方的興起》(The Rise of the West, 1963)享譽學術界與通俗讀書界的歷史巨著。解釋了西方世界在十六世紀後逐漸取得優勢地位的原因,其觀點與湯恩比的《歷史研究》(A Study of History)截然不同,是二十世紀的經典之作。
麥克尼爾的《瘟疫與人》(Plagues and Peoples, 1976)一書,從研究中南美洲原住民人口數大量減少的現象著手,探討傳染病、人民、國家三者關係來說明歷史變遷的部分力量,開啟了生態研究的典範。
海國威尼斯的魅力
工頭堅 Ken Worker
對於威尼斯,你一定不陌生。
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她的容姿,時常出現在歐洲或好萊塢電影中,成為難以忽視的壯麗背景,或詭奇豔麗的故事發生之舞台。我第一次「煞」到威尼斯,就是年輕時在貝托魯奇執導的電影《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中,看到的威尼斯夜景;那不僅是美,而是隱藏著無邊的神秘與劇情般之黑暗場域。
過去幾年,因為帶團到過威尼斯許多次,但每一次、無論是乘著船、巴士或歐洲之星列車,來到這座城市時,心中都還是難掩興奮的感覺;畢竟,它是這麼一座放眼世界獨一無二的城市。威尼斯就像是奇幻小說中才會出現的虛構國度,可是她,卻貨真價實地存在於人類的歷史中。
要真正理解威尼斯的魅力,就必須先認知到,在成為現今舉世聞名的「水都」之前,她其實更是一個「海國」。
約莫一千五百年前,一群原本住在義大利東北部平原上的居民,為了躲避從東方的匈奴人西遷所蔓延而來的戰禍,拋棄了自己陸上的家園,成為海上的子民、成為威尼斯人的祖先。如果有機會搭乘電梯登上聖馬可鐘樓,俯瞰整個潟湖週邊島嶼的景觀,遙想威尼斯的先民將堅硬的木樁打入流沙層的底部、建立穩固的地基,然後歷經漫長歲月,在上面建立起無數的家居、教堂、宮殿,成為稱霸海上的「亞得里亞海女王」,更是令人不得不動容。
由於威尼斯面對東方的地理位置特性,使得它成為海陸兩段絲路的重要端點,發展出和歐洲其他城市不同的多元文化特色,從聖馬可教堂那拜占庭式的圓頂就可以看得出:威尼斯的魅力是特殊的歷史所累積出來的,無論是威尼斯人的個性、威尼斯城的建築、或者威尼斯豐富多樣的海鮮料理。
橋,無疑是水路縱橫的島上最迷人的景觀之一。威尼斯本島由一一七座小島、一五〇條運河和三百七十八座橋樑組成,島上的巷道就在光和影、水與陸之間,彷彿是影片膠卷上一格格的畫面般,組成不連續的風景;而橋,就像是把這一切連貫起來放映的齒輪。
儘管這些起起伏伏的橋樑,對於拉著行李箱初抵海都的旅客可能是一種詛咒;但只要安頓完畢,只帶著相機走在橋上,就好像踩著高高低低的節奏一般,不禁哼起威尼斯著名的輪舞曲(Rondo),心情頓時愉快極了。穿梭在橋與水之間的,是舉世聞名威尼斯象徵之一:鳳尾船(或貢多拉,Gondola)。
在義大利,幾乎每座重要的城市都有屬於自己的聖人;可是正如前述,威尼斯人基本上是一群難民的後代,在他們胼手胝足,靠著製鹽、貿易與融資,成為富甲一方的海上共和國之後,覺得這座城市沒有聖人,難免覺得面子上掛不住。
西元八二八年,兩名威尼斯商人打聽到基督宗教四大福音書作者之一的使徒聖馬可遺骸存放在埃及的亞利山卓港,於是連哄帶騙(或者好聽地說,運用智慧)將遺骸偷運回威尼斯,獲得全城熱烈的歡迎,隨後興建了這座兼具陵寢與教堂意義的建築;從此以後,代表聖馬可的「飛獅」(或「翼獅」),也成為威尼斯共和國的象徵。
聖馬可教堂既然是威尼斯人的「面子」,也是信仰象徵,在建築上當然不可能馬虎。我們現在看到的教堂形制,應該是在十五世紀最後底定的,歷經數百年的重建、加蓋與裝飾,聖馬可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黃金聖堂;它的建材包括紅色與白色大理石,內部裝飾用了三千顆寶石與八十個琺瑯飾版,但是更驚人而且最具威尼斯特色的,則是四千平方公尺的黃金馬賽克……
如今,共和國的昔日榮光已逝,而黃金的聖堂依舊;在廣場前,上演著令人眩目的歷史流轉。
常常有人問我,到底是在嘉年華時去威尼斯好,還是避開嘉年華好?──我的答案總是,如果要體會威尼斯冬季的蕭瑟、靜靜地逛街道、窩咖啡廳,當然最好避開人潮洶湧的節慶時期;但是,在嘉年華的期間,當你走在街道上、摩肩擦踵而過的帶著面具且盛裝的人群,將會像是走在一個現實的夢境中一般。
可以這麼說:如果在淡季來到威尼斯是一趟旅行,那麼在嘉年華時來到威尼斯,則是一種畢生的體驗(lifetime experience);而,如果能夠更深入理解威尼斯共和國的歷史,更能將旅行的樂趣,延伸到仿如奇幻小說的時空。
內文試閱
威尼斯貿易成功的關鍵 之ㄧ是在1104年建立了著名的國營造船廠(Arsenal),這座造船廠仿造拜占庭的規劃,由政府管理,專門製造軍用船艦。後來國營造船廠開始大量生產標準設計的船隻。工匠因專業化展出獨特的技能與效率,標準化的零件也簡化了維修的難度,政府儲備這些零件並長期雇用一群專家,以便在需要時能以最怪的速度指導大量工匠製作新船。威尼斯的國營造船廠已經實踐了現代工廠生產線的效率與可預測性,在其產能巔峰時毋須一小時便能組好一艘戰艦。
1282年至1481年,成為強權國家的威尼斯
在1280年至1330年之間,地中海船隻的設計發生另一場十分重要的變遷。為了因應這場變遷,威尼斯人不僅在航海與貿易上產生戲劇性的變化,與這城市特殊憲法結構互為因果的管理模式也有所不同。事實上,威尼斯的憲法在十四世紀早期定型,一直維持到1797年滅亡前都未曾改變。相反地,十四世紀早期所引進的新航海系統,只維持大約兩百年。
然而,1282年至1481年在海事的技術及組織變遷上,與其他興起的大國相比並不明顯,例如土耳其、西班牙或法國等,都比威尼斯或其他城邦更能匯聚資源。因此,在十五世紀的最後二十年,威尼斯及其他義大利城邦已無法在他們的商業領域,與這些政治大國媲美,更不用說勝過他們了。換句話說,威尼斯已不再是強權國家,轉而在大部分東正教及部分拉丁基督教世界的高度文化中,扮演領導者的角色。
在這個時期一開始,因為中世紀敵對帝國結構的瓦解,助長(也有助於引發)相對較小的義大利城邦達到完全的自治。首先是1204年瓦解的拜占庭帝國,我們已經討論過法蘭克騎士和威尼斯海權的結盟,摧毀了希臘的拜占庭帝國。半個世紀後,德意志的神聖羅馬帝國也隨之瓦解,因教宗成功動員義大利和阿爾卑斯山地區的資源—物質與精神資源同時調動,阻止霍亨斯陶芬王室取得政治實權。但拉丁基督教世界的教會政府也脆弱不堪。教宗卜尼法斯八世(在位期間1292年至1303年)試著逼迫法蘭西君主國順從教會,法蘭西因而俘擄教宗,史稱巴比倫被擄時期(1307年至1378年);而將教宗寶座遷回羅馬時,義大利和法蘭西各選出了自己的教宗,為了弭平分裂,又產生了第三個教宗(1378年至1415年)。當統一且復位後的教會政府回到羅馬,義大利城邦的生活模式和政治已較被擄時期取得優勢,正如同法蘭西君主國在上個世紀的成就。教宗回到羅馬後,成為文藝復興的領導者,它的行為比較像是義大利城邦的地方統治者,而不是基督教世界的領導者。
帝國的瓦解和教宗的統一絕不是讓義大利城邦成為強權的唯一因素,騎士的衰弱也是重要的先決條件。同樣不可缺少的還有義大利城邦能否持續對更廣大的區域動員人力、資源的能力,以達到更大的社會規模。這個持續過程的主要發動者及主要受益者,是少數北義大利和南德-萊茵河城市中的商人和藝術家。只要負責動員人力和歐洲的物資的市民(而不是官員或地方政府)有意識地抱有某種目的,長久以來支配歐洲生命的城邦社會模式,就不再能佔有支配的角色。這個時期約從1280年開始,至1480年結束,或是也可以從兩個事件當作指標,從西西里晚禱事件(1282年)開始,至征服者穆罕默德去世(1481年)。
在這兩百年中,歐洲城邦的力量之所以能保持,是因為在這段時間的初期,歐洲內部經濟流動的工具和地理範圍產生變化。在1280年至1330年間,資本主義者和企業家主要定居在義大利北部城市,在他們的管理下,一連串重要的發明使運輸成本大幅降低。這使得一般消費物品的貿易能達到前所未有的規模。地理屏障已被打破,空間的連結越來越廣,同時運輸時間也縮短了。
此次歐洲經濟組織改革的主要工具是改善的遠洋船。在1280年初,一年四季都有都有更大的船在航行,當然也能攜帶更多物資,且比以前更安全,停航時間更短。他們不只航行於地中海、黑海,也穿過直布羅陀海峽到達北邊的港口。海運當然比陸運便宜,很快地,在1300年以後,商船從熱內亞或其他地中海港口到克里米亞的卡法,或是佛蘭芒的布魯日,已是輕鬆且平常的事。因此,以前歐洲一個個獨立的區域,因一般消費的物品而開始聚集成一個單一、巨大規模、以大海相連的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