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就是解決問題

 

不知道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就出一個奇招去轉移焦點,讓大家把原始目標忘掉,在設計界是很常見的。從事設計的人可以用這個辦法來欺騙世人,卻不能糊塗到把自己也騙了。

設計是什麼?把問題弄清楚,設法予以解決而已。

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國人卻不容易參透,因為我們的文化把我們的思維方法鎖定在一個模式上,以為設計就是套模子。我們只要找到一個好模子,再學到怎麼套用就可以了。好比我們學寫字,先有一位好書法老師,教我們怎麼用筆,介紹一位古代大家的字帖,要我們認真摹仿。直到完全掌握要點,幾可亂真。這樣我們就被視為書法家,再根據這些要點,為親友寫匾額、對聯。寫很多了,自然顯現一些個性出來,才自成一家。

因此自古以來,我們沒有設計的觀念。

我年輕的時候學建築,第一個設計題目是大門。坦白說,真的不知怎麼下手。老師並沒有告訴我們這是一個怎樣的大門,什麼人家的大門,為什麼要做個大門。同學們惶惶然不知怎麼面對這個題目,都想找個模子參考。那時候的建築系學生很需要外國雜誌,如找到一個好的範例,模仿而略加改變,師、生皆大歡喜!

當時有一位有天分的香港同學,可能有豪宅大門的記憶,設計了兩扇鐵門,上面是美麗的曲線圖案,開了大家的眼界。在尚不知汽車為家用工具的時代,居然沒有人懷疑這兩扇大門的用途。可憐的我,想不出什麼花樣,只好閉上眼睛想像一堵磚砌的圍牆,裡面種了花木,有茂盛的枝葉自牆內伸展出來。牆之中間斷開後,再向側面錯開,形成門口,裝上一扇粗木格子門。這大概是我曾在有錢人的牆外徘徊的經驗吧!自覺還有點詩情畫意。我的大門設計掛出來,連老師也覺得我不知所云。

大學的建築系這樣教設計,何況一般人呢!自古以來,如果沒有範例可循,只有靠詩文的幫助。不是我們沒有設計的才能,是因為我們不知設計是什麼。

話說當年,我在建築系混了幾年,畢業後又幹了三年的助教,接著被邀到東海大學當講師。說起來也算是設計界的老馬了。我還辦了兩份建築雜誌呢!可是當我千方百計弄到哈佛設計學院的獎學金,到劍橋去上課時,卻一時難以適應。我指望教授先生告訴我怎樣的建築是理想的模式,又怎樣才能套用這些模式,誰知他們的教學法完全不是如此。我的教授把設計習題稱為問題(Problem),把設計的結果稱為解答(Solution),我一時竟糊塗了。

在哈佛做過一個習題才知道那是一種正確的設計思考方法。原來設計要自弄清楚問題開始。這是我在哈佛學到的第一課,卻也體會到,這種正確的思考方法,不免費力耗時,在學習中練習、養成習慣,對未來的實務是有極大幫助的,但在學校的課堂上,還是可以用造型思考來騙騙老師。那就是先弄出可觀的造型,然後為此造型找出理由,最後把這些理由用問題的方式表達出來。這種倒裝式的設計過程,其實就是一般設計師用的、造型合理化的辦法,用來說服教授,似乎也很有用,所以我在哈佛的成績還不錯。可是我已知道,騙騙忙碌的教授可以,對於以人生為範疇的設計實務,非認真鍛鍊思考方法不可。

建築師可憐之處在於,即使你想用健全的思考方式去從事設計,也就是把它當成問題解決,業主通常卻說不出什麼問題來。如果你只是弄出個特殊的造型來,說不定業主還以為你是藝術家呢!所以一個認真的建築師必須引導業主,找出問題之所在。也就是先要把一個設計案建構成一組問題,再去設法解決。如果業主可以明白為他所建構的問題,後面的溝通就容易多了。所以嚴格說來,建築師等於自己出題目,自己去解答的行業。

其實一切設計行為都或多或少面對同樣的問題。但是其他設計至少知道其目標何在。知道了目標,就可以追索達到此目標的阻力,也就是問題之所在了。對於簡單的設計作業,找到問題等於解決了一大半。

民國六○年代,我去美教書一年,離台前知道救國團希望在溪頭著名竹林旁建一小屋,由省政府出錢。我因出國就交由代理我工作的朋友幫忙。一年後我回台灣,知道這小屋,稱為竹廬,已經建好了。應邀去看看,覺得是很舒服、很精緻的設計。可是業主的反應卻很保留。細問之下才知道這小屋是蔣經國先生的一句話:能在竹林邊有間小屋偶爾來歇息就好了。但是為什麼建好以後,卻只出租給有錢人度假,後來甚至因荒置而拆掉了呢?

問題是,我匆忙離台後沒有弄清楚原委,也就是沒有把他們在此建屋的目的充分掌握到。鋼筋混凝土的建築,裡裡外外都是用竹子裝起來的,非常精緻。室內尤其特別,是打磨的竹片裝成。可惜這些都不是業主所要的,所以蔣經國看了一眼,卻從來沒有住過。

後來我才知道,由於美麗的竹林,一側是一條小溪,景緻宜人,使蔣先生萌生出世之想。他的想像中呈現的可能是古隱士式的竹籬茅舍,一間用竹子搭建的樸素的民屋,可以欣賞竹溪之美。然而省政府的官員卻表錯情了,在竹林邊建了一棟高級別墅,以為蔣先生只是要住在竹林邊而已!

如果認真的分析問題,了解其真正的目的,轉換成建築師的課題,應該是如何創造一個既有現代的舒服感,又有古人樸質風貌,可以吸納自然美景的住處!

這是一個很難解的設計題,三個條件是互不相容的。要住起來舒服,就要現代化的設備;要樸質的外貌就要使用自然的材料、原始的構造方法,並且要經常維護;要引自然景緻到室內,就要現代開放型設計。怎麼把這三個互相矛盾的要求結合起來,呈現為令業主滿意的作品,才是我們要動腦筋去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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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我們要談談怎麼解決問題。

先說一下設計界常用的轉移注意力的辦法。不知道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就出一個奇招去轉移焦點,讓大家把原始目標忘掉,是很常見的。從事設計的人可以用這個辦法來欺騙世人,卻不能糊塗到把自己也騙了。比如庫哈斯在北京設計的中央電視台,就是轉移問題的成功例子。

對於問題的解決,我們常常提到「靈感」,什麼是靈感?其實就是靈光一閃,「我為什麼不……」這樣的概念出現的意思。這句話的下半段是什麼?一定是一個具體的辦法,只是在我們正常思考的路線之外。這就如同我們要自A點到B點,交通擁擠,心中著急。眼看約會要遲到了。一個辦法是打電話去告罪。頭腦靈活的人會想到「我為什麼不走小巷?」這看上去是一種靈感,卻需要對「走小巷」的路徑非常熟悉才成。這個例子是說,知識與多方面的經驗才是靈感產生的原因;所以嚴格說來,並沒有靈感這回事,只是頭腦靈活而已!

解決問題最笨也是最實際的方法是直線法,就是對每一次問題找答案,然後再找到可以相容的結論。這需要學識,是可以用功達成的。我用一張表來說明。假定這一問題共有三個條件,每一條件有三個答案。

如果這個問題是可以用常識來解決的,只要用簡單的文字來說明,寫成這樣一張表就可以了。下一步就比較困難了,因為九個答案可以有二十七個組合。拙笨的辦法是把二十七個都分別列出來,先把可能的組合挑出來。這個步驟,頭腦快的人可以迅速判斷,也可以詳細思考,寫下研判的結果。總之,選出可能的組合,要進一步的比較與衡量,選出最適當的組合。表上用直線連結的組合A、B,都是假定的可能的組合。但最後要選A還是B呢?在設計程序上,這稱為Optimization,即選出最佳組合而已。

讓我回頭假想以竹廬做例子。

第一個次問題是用途。它是用來過一個舒服的夜晚呢?還是經過溪頭時在此午休呢?或許只是來觀賞竹林時歇腳休息吧!這兩種用途都有不同的舒適設備。

第二個次問題是外觀。它不至於是河邊的農舍吧!它會是一個輕便的竹亭子嗎?還是是用竹材建成的,有現代感的「廬」呢?這三種外觀雖不相同,都可以很樸素。

第三個次問題是開敞性。它可以四面開敞,完全與周圍相融,也可以部分封閉,部分向外部開放,更可以實際上封閉,只在外緣做成觀景廊。

要怎麼組合呢?為了節省時間,我們可以用常識的判斷,刪除一些答案。對於用途,應該由業主決定,但他們很難揣摩上意,會選最昂貴的第一答案。若問我意見,我認為政府領袖來此過夜的機會極微,以第二答案為適當;他們可能只是來觀景,萬一他們要躺下休息呢?

對於外觀,大家都會同意第二答案。農舍與亭子的意象雖然都很配合環境,但農舍不適於觀景,竹亭子則太簡陋了,連奉茶的設備都有問題,業主不會同意,但是亭子也可略為複雜些,使包含一些室內空間。到此,開敞性一事就必然要採取第二答案了,它是一種折衷性的答案。

經過以上的刪減可知有兩個組合。為了長官來竹林參觀、歇腳,似乎以開放的結構為宜,建築使用竹、木為材料,可以選擇中式的亭台式樣,或西式的簡單架構。到此問題才算明晰化,而且有了初步的解決方案。以此與業主溝通,應該比較容易得到成功的設計結果,後面的設計實務就是純技術問題了。

從這個例子可以說明設計不能從畫圖開始。落到紙面時應該心中有譜了。由於「竹廬」有此失敗的經驗,後來我在設計溪頭活動中心的時候,由於杉木林的大環境,就很小心的剖析問題。救國團表示了與竹廬近似的要求,只是大部分建築是供學生使用,我就把問題定在如何創造「林中小屋」的意象上面。老實說,在林中創造與樹幹相應合的建築造形而仍有現代生活的功能,解決之道就是美國式的Log Cabin了。總之,掌握了問題的核心,溪頭的學生活動中心是非常成功的。然而有趣的是,建築學術界卻不認可。這些年來,建築界給我的鼓勵從來沒有包括這個木屋群。可見設計思考並不是建築界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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