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謎團的文學,一則復古的凝望

文/陳國偉

一九九四年的時候,你在作什麼?

我當時仍還是一個懞懂的文學系大學生,參加文學性社團,認識了幾位後來的名小說家與詩人,閱讀著賈西亞.馬奎斯、伊塔羅.卡爾維諾、米蘭.昆德拉、村上春樹,在文字的城市中尋覓意義的森林,在馬康多的夢境中擬想不朽的輕盈,那些關於生命出口的祕語與隱喻。當時我們並不知道,夜幕低垂,文學在我們的時代裡,彷彿即將熄滅最後一盞煤氣燈。

但在威爾.拉凡德二○一一年的新作《深夜的文學課》中,卻有九名被挑選出來的菁英大學生,在一九九四年參與了一堂深夜的課程「解開文學謎團」,授課者是因殺害兩名女研究生而入獄的知名教授理查.艾迪斯。在這堂課中,他們鑽研的對象是一個從未被證實身分的覆面作家保羅.法奧斯,而已經拿到哈佛入學許可的高材生亞麗.席普利在修課的過程中,一步步循著艾迪斯的誘導與暗示,才驚覺到在接近法奧斯真實身分的同時,也會再度揭開女研究生的死亡真相。然而十五年後,當年參與課程的九個人,卻開始一一死於不明原因,甚至死亡的場景跟當年女研究生如出一轍,已經成為哈佛教授的亞麗必須介入調查,而頭號嫌疑犯便是當年因為她解開謎團而被釋放的艾迪斯教授。

這是一個極為迷人的設定,一門有如《沉默的羔羊》中由天生的犯罪者漢尼拔博士所傳授的課程,而學生們就如FBI女探員克蕾瑞思一般,接受著危險卻優雅的啟蒙者的循循善(惡?)誘。這是門將能改變修課者一生的文學課,因為對於一個作家的考究與對小說文本的解析,卻因此而真正的介入現實,而讓自己的生命與烙印上死亡的真相,甚而召喚出自身的生存與死亡。《深夜的文學課》再現了一個曾經的黃金年代,在那時,文學是所有知識的頂點,而面對現實,它往往是最終的解答。

我們這個世代,六年級生,似乎為了見證文學在當代世界的失能而生,文學在一瞬間失去了與世界溝通的語言,和現代人一同迷失在無限膨脹與內爆的文明景觀中。這個文明以科學為核心,訴諸實用原則,將人役為物,支配著一切的感覺結構;而文學無法對其言語,甚至失去了對它說話的合法性,背負著這個時代所有未名的罪。人們已經不信仰文學嗎?但在全球化浪潮下對於身分認同的渴求,希冀透過傳統文化的再尋來再現自我主體,文學是建構「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的最佳途徑,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是這麼說的。但隨著我從文學系的學生,一路走上文學研究所的老師之路,卻覺得文學是個越來越寂寞的志業。

也因此,當我看到也曾擔任過大學寫作與文學課程的「同業」威爾.拉凡德,從《失控的邏輯課》到《深夜的文學課》,大膽的將哲學與文學領域的題材,作為小說的核心,我必須說多少還是讓我為之神往的。的確,既然大家都已失去了對文學的興趣,那麼就讓文學來製造謎團,讓文學來表述死亡的祕密。

推理小說雖然是文學,故事也往往是「從一具屍體開始」,但文字語言僅是這個類型的載體,科學與理性邏輯才是它的核心,推理這個類型的法統,百年基業便是由此建立起來的。福爾摩斯最忠實的朋友華生醫生,曾經列出一張福爾摩斯的「知識界限」清單,其中實用科學知識深不可測,但文學與哲學知識雙雙掛零。道理很簡單,因為文學知識對辦案無濟於事,它無法像法醫學重構被害者的死亡過程與時間,也無法像化學能夠秩序化犯罪現場的微物證據;即便是本世紀的新興學科精神分析,都能夠對凶手的形象與行為,進行一番顯像側寫,收攏表象於犯罪的混亂,讓隱身在茫茫人海中的凶手能夠被標記出來。

也因此,拉凡德透過他的作品,不僅創造出一個對類型傳統極其挑釁的犯罪世界,更將文學迎回推理小說的核心,文學不再只是古典解謎類型中,凶手拿來附會殺人,混淆秩序的武器。在《深夜的文學課》中我們可以看到,拉凡德在當代創造了一種復古的凝望,文學既可以被謎團化,更可以介入現實的死亡謎團;它既是死亡的敘述,卻也是死亡的因果,它開啟了一切,卻又蘊含著扭轉一切的驅力,它是真相的樞紐,但唯有讓文學滲入你的靈魂,才能獲致指引的微光。

班雅明在〈說故事的人〉中談到,小說富於意義,並不是因為它時常稍帶教誨,向我們描繪了某人的命運,而是因為此人的命運借助烈燄而燃盡,給予我們從自身命運中無法獲得的溫暖。吸引讀者去讀小說的是這麼一個願望:以所讀到的某人的死來暖和自己寒顫的生命。是的,在這部較諸前作更為成熟的作品中,拉凡德雖不意圖去強化他的作品有怎樣延伸到小說外部的深刻意義,但在小說的懸疑驚悚語境中,他讓死亡與知識的生成緊緊相繫,他人的死亡被賦予獨特的意義,唯有習得他人致死的知識,方能換取自己生存的方式。

所以,如果你曾經修過拉凡德的邏輯課,並且通過了最後的試煉,那麼請你再次選擇這堂深夜的文學課,來獲得這進階的學分。
因為,其實你也早已經身陷其中,從你踏入拉凡德的小說世界的那一刻起,程序遊戲已經開始了。

(本文作者為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MLR推理文學研究會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