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天遇到的大問題。即使我滿腦子都是拯救地球、尋找更快樂的生活模式、改變人們的心態、遵循自己的原則,還有——面對現實吧——過於一頭熱的崇高理想,到頭來,當個「零污染人」並不是衝進電話亭,變成某個內褲外穿的環保英雄跑出來那麼一回事。事實上,那感覺一點也不神勇。

我把鼻涕擤在一棵死去的樹上
  當你在早晨六點鐘醒來,只想趁十八個月大的孩子在你頭上跳來跳去迎接新的一天前再瞇一會兒,你會覺得那是最沒意義也最荒謬的自我折磨。因為第一天是從我穿著內衣褲起身,瞥一眼泛紫的曙光,靠近浴室櫃時看到一捲紙巾(我一向愛用它勝過細薄易破的面紙),感到真的很需要擤鼻涕,然後突然想起我不該用紙巾開始的。
  今天是我環保生活實驗的頭一天,是我理當感覺自己沒有在破壞地球的一天,是我決定從看起來最簡單的第一步——不製造垃圾——開始,逐漸進入狀況的一天,換句話說,也是我不該再用紙巾擤鼻涕的一天。
  既然我已經正式升格為「零污染人」,既然我已經為自己取了個聽起來很像環保英雄的封號,既然我已經開始活在一個自我打造出來的部落格、書及紀錄片世界,允許任何人在接下來他x的三百六十四天又二十三小時又五十分鐘裡,評斷我是否徹底實踐零污染的公開承諾,那我該怎麼做?
  其他人會怎麼做?
  我伸手拿紙巾,撕了一張下來,擤了擤鼻子,體認到我為自己惹來了多大的麻煩,連腦袋都還沒完全清醒就開始沮喪起來,轉過身子,拖著腳步回到臥室,然後發現伊莎貝拉站在嬰兒床裡,小手一張一握地說:「抱抱,爸爸,抱抱。」
  我立刻自責起來:我是個自私的人,我把鼻涕擤在一棵死去的樹上,所以現在上帝要懲罰我,用我的擤鼻聲吵醒伊莎貝拉,好讓她在我的頭上跳來跳去。
  計畫才開始十分鐘,我就已經意識到,我一直沒能遵循自己的價值觀改變生活模式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看來會很困難,我一定會遇到不少失敗,嘴巴上說不應該使用一次性紙製品,比實際去做容易得多了。不只如此,還有個更大的課題在裡面,就像嘴巴上說我們的文化應該更有永續性,遠比實際去營造它還要容易,而且如果我能不帶批判地去認識我們文化在解決環保危機方面所遭遇的挑戰,應該也會容易些。這兩道課題都需要很長的時間來理解。
  但當時的我還沒有這種體悟,在計畫開始的第一天,我仍舊抱著錯誤的想法,以為我將會花上一整年或至少一部分的時間,為了遵守道德規範而跟自己的欲望搏鬥,設法壓抑它們。
  我抱起伊莎貝拉,把她帶到我和蜜雪兒的床上,然後躺下,希望她也跟著這樣做,但她沒有,一如預期地,伊莎貝拉把她那包著紙尿褲的小屁股壓在我的臉上,咯咯地笑,然後開始跳上跳下,彷彿她的身體是把電鑽,而我的頭是個不曉得為什麼急需被震碎的石塊。


缺乏可靠的環保訊息
  沒有人能不對環境造成任何衝擊,連呼吸都會製造二氧化碳。你可以關掉自家的燈,但只要生活在一個街燈通明的文化裡,就代表你對環境還是有衝擊。
  我決定用「零污染」當成計畫名稱的這個事實,正好突顯背後所隱含的一個重點:我很天真而且理想化。我不是環保人士或行動主義分子,我沒有信賴度可言,我只知道世界的現況把我嚇壞了,還有我深信我們可以做得更好。
  當時,我對環保生活、綠色選擇、碳補償、漂綠、個人價值對抗政治行動,或所有其他跟保護地球相關的事情,全都一無所知。真要命,我還是不曉得「紙袋還是塑膠袋」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
  但那才是重點所在。
  我的想法不是變成環保專家然後學以致用,我的想法是從零開始——對於如何因應環保危機毫無頭緒——然後在跌跌撞撞中前進,看看我能發現什麼,看看我會有什麼改變。
  我在那間有機雜貨鋪裡學到的是,我將無法找到任何明確的指引,我必須靠自己摸索出一套極端的環保生活模式。
  可靠資訊的不足以及企業公關的過度操作,只會使人無所適從。例如我會聽到某項研究報告說,清洗瓷杯所耗用的能源,就跟使用「千年不化」的塑膠杯一樣對環境不利,然後我會聽到另一項研究報告說,用熱水和清潔劑清洗抹布,比砍伐樹木做成紙巾還要傷害地球。如果我聽從這些廣為散播的睿智言論,那恐怕沒有一樣東西是好的。
  善於操弄媒體的公關顧問們似乎想要說服我,努力改變世界是沒有用的,所以還不如宣告放棄。再丟個塑膠杯吧,忘了那些會留下廢電池毒害環境的電動車吧,繼續下去吧,狂吃牛飲吧,那些偽智慧似乎如此說著。要在陸地上過所謂的輕生活,是沒有正確方法的。


「漂綠」的商品充斥四周
  讓我們想想尿布對抗紙尿褲的爭論。
  如果能每週清洗兩次,你把一個小孩養大只要三十塊尿布就夠了,儘管清洗尿布不可否認地也會對環境造成影響(例如水的燒煮及耗用)。但另一方面,那個孩子到了兩歲就會用掉四千片左右的紙尿褲。跟清洗三十塊尿布一百零四次相比,大老遠跑到中東開採石油,將石油運到中國製成紙尿褲,將紙尿褲運回美國,最後再將沾滿便便的四千片紙尿褲掩埋起來,你說怎麼可能不糟糕呢?
  我的重點是,這世界看來並沒有一個可靠的環保生活準則,所謂的「科學」似乎不是把事情弄得更清楚,而是把事情搞得更混亂、更累人,於是我們只好繼續維持原本的生活模式,「以不變應萬變。」我老婆蜜雪兒這樣稱呼它。
  我曾在《紐約時報》上讀過一篇文章,講的是企業一窩蜂想為商品貼上綠色標籤的問題。那些公司把一張張環保標籤貼到各種產品上,從砍伐樹木用的省油鏈鋸到含有劇毒的噴霧殺蟲劑都包括在內。「漂綠」充斥在我們四周,如果執意要去了解哪些產品真的比較環保,恐怕很快就會得胃潰瘍。
  然後我開始思索:與其為了走出這座漂綠迷宮而把自己搞瘋,直接爬出迷宮不是更簡單嗎?環保生活的祕訣或許不在於選擇其他的產品,而在於——至少對揮霍成性的美國人和西歐人來說——選擇更少的產品;或許不單是使用其他的資源,而是使用更少的資源。
  中國古代的《道德經》有云:「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準備一條專用的手帕
  擤在手帕上怎麼樣?
  我躺在床上陪伊莎貝拉玩,鼻腔裡的鼻涕不斷積聚。就在我明白我得撕下另一張邪惡的紙巾、另一片乾癟的樹皮時,我突然想起廚房有個抽屜擺滿了毛巾與餐巾,那些都是結婚禮物、熟識親友送的生日禮物,我們從沒用過卻捨不得處理掉的東西。我可以把那些布當成手帕,然後跟其他衣物一起丟進洗衣機。
  我掀開被子,走進廚房,找到一條從今以後將成為我專屬「手帕」的紅色印花抹布,然後大擤一番。總算鬆了一口氣!不僅在生理上如此,在哲學上也是如此。
  讓我們假設,我可以自信滿滿地說,擤鼻涕事實上並不如我剛醒來時所想像的那樣,是極端自私的象徵。讓我們假設,我並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在擤鼻涕這個「利己」需求與拯救地球這個「利他」念頭之間陷入兩難。讓我們假設,將零污染實驗定位在小我與大我的對抗上,會使整件事一開始就搞錯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