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最後一案〉(The Final Problem)的開頭中提到,夏洛克.福爾摩斯和我之間的友誼在我結婚、開診所後,起了微妙的變化。起初他仍時常造訪我的新家,我也常回到單身時和他同住的貝格街老屋,兩人舒服地坐在壁爐前,一邊吸著煙斗,一邊討論福爾摩斯的新案子。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福爾摩斯來訪的次數愈來愈少,停留的時間卻愈來愈短。然而,蒸蒸日上的診所業務讓我即使想常去看他,也是力不從心。

一八九O年末到一八九一年初的整個冬季,我都沒見到他。只能從報上得知,他去法國調查案件。潮濕的春天再度來臨,我小小的診所比往常更為忙碌。這一陣子我已許久未收到福爾摩斯的隻字片語。不過,四月二十四日,當我正在清理問診室的垃圾時(草創時期,還負擔不起秘書小姐),我的朋友卻出乎意料地突然來訪。

看到他時,我大吃一驚。對他不管什麼時間,要來就來,要走就走的習慣,我早已見怪不怪,所以他這麼晚才來,不是令我吃驚的原因;可是他外表上的改變,卻讓我無法忽視。福爾摩斯本來就已經相當的瘦而蒼白,如今他卻變得更憔悴,更死白。他的皮膚呈現不健康的灰色,眼睛也看不見以往的光彩。兩顆眼珠子只是焦躁不安地在眼眶裡打轉。在我看來,它們只是毫無意識地看著四週,卻沒真正將週遭的事物看進腦子裡。

「你不反對我把窗板拉上吧?」他劈頭問。
「怎麼了?」我問。
「空氣槍。」他拿出一根菸,顫抖的雙手在口袋裡搜索火柴。我從沒見過他這麼膽戰心驚的樣子。「很抱歉我這麼晚還來打擾。」他吸進一大口煙,頭飛快向後轉。「華生太太在嗎?」我連第一句話都還沒回答,他就拋出了下一個問題。接著,他彷彿忘了我的注視,在問診室裡不停踱步。
「她去拜訪朋友還沒回來。」
「很好!那麼,只有你在家囉?」
「沒錯。」
他停下了腳步,和開始時一樣突然,看著我,臉上的線條放鬆下來。
「親愛的老友,原諒我還未對你解釋。我相信你一定覺得這一切都很奇怪。」
我承認確實古怪,並建議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不妨在爐火前坐下,一起喝點白蘭地。他凝神考慮我的提議。如果不是已經認識他那麼久,知道他對再細微的瑣事都小心翼翼,一定會對他認真的表情感到可笑。最後,他同意了。但堅持他要背靠著壁爐架,坐在地板上。
「你聽過莫里亞提教授嗎?」他啜了一口白蘭地,開門見山地問。
事實上,我的確聽過莫里亞提教授,但我並不打算承認。我曾多次在他注射古柯鹼後聽見他反覆叫喚這個名字。然而,一旦脫離了毒品的影響,他卻絕口不提。雖然我想過直接問他莫里亞提是誰?但福爾摩斯的態度卻讓我始終問不出口。
「從來沒有。」
「唉,這就是事情高明巧妙之處!」他的姿勢沒變,但語氣明顯激動許多。「他的黨羽遍及倫敦,甚至是整個西方世界!卻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然後,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這個教授的罪行,聽得我目瞪口呆。福爾摩斯以「邪惡天才」、「宿敵」來稱呼他,不禁令我愈聽愈擔心。一時間,他忘了空氣槍的威脅(雖然在我深夜客廳微弱的光線下,真要射中他也很困難),猛然起身,又開始踱步,為我詳述教授墮落恐怖的事業履歷。

他告訴我,莫里亞提出生在一個好家庭,受過高等教育,並且擁有極高的數學天份。年僅二十一歲時,他發表了一篇以二項式定理(Binomial Theorem)為主題的論文,在歐洲學術界出了好一陣子的風頭。他把握時機,趁勢得到一家小型大學數學系的教職。可是,敵不過體內邪惡基因的召喚,加上喜好挑戰的嗜險個性,關於他的流言很快就在大學城裡滿天飛,迫使他不得不辭去教席。之後,他來到倫敦,找到一個陸軍數學教師的工作。

「然而,那不過是個障眼法。」福爾摩斯將雙手放在我的沙發背上,傾身湊近我的臉。即使燈光如此微弱,我都還能看到他的瞳孔因情緒極度激動而放大。下一秒鐘,他又開始令人心煩的來回踱步。

「多年來,華生,我一直感覺到,那些罪犯的背後有某個力量支持,有某個極有組織的力量一直阻擋著法律、庇護著這些作惡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在各種不同的案子中──詐欺、搶竊、謀殺──我一直感覺這種力量的存在,我是由一些我沒有親身參與、甚至沒被發現的犯罪行動中推論出來的。多年來我一直竭力揭開這遮蓋物,一直到最後,時機終於到來,我抓住了線索,並且追蹤下去,在經過上千的迂迴曲折之後,終於讓我找出了這位數學明星,昔日的教授莫里亞提教授。」
「但是,福爾摩斯……」
「他是犯罪界的拿破崙!華生。」我的朋友在壁爐前轉身,背後跳動的火焰和他極不自然的尖銳高音搭配成一幅陰森可怕的畫面。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神經緊繃。「在這個大城市中,有一半的壞事是他的組織幹的,幾乎所有沒被查到的罪案也是都是他的組織教唆的。他是個天才、哲學家、抽象思考的專家。他坐著不動,像蜘蛛網中的蜘蛛,但他的網放射到四面八方,他可以知道每一處的動靜。他的手下也許會被抓、會被捕、會失敗,但是操縱這些手下的首腦人物卻從來不會被捕,甚至連被懷疑都不曾。」

他繼續講,只是有時像個醉漢語無倫次,有時卻又像演古代劇般高聲朗誦。他列舉許多教授犯下的罪行,講述他設下保護自己不受外界傷害和懷疑的防禦系統。他驕傲地談到自己如何混入他防護網的外圍,卻被核心人物發現,進而開始以空氣槍追殺他。

然而,他的長篇大論並沒有一個適當的結尾。福爾摩斯的尖聲發言慢慢變成口齒不清的呢喃,最後更成了細碎的耳語。隨著聲音轉變,他的身體也從興奮地來回走動開始放鬆,慢慢靠向牆壁,然後無意識地倒在椅子上。在我回神之前,他已經結結實實地睡著了。

我沉默地坐在愈來愈弱的爐火前,小心觀察我的朋友。他惹上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大麻煩;問題是,我不確定這麻煩到底是什麼。他的舉止、言論,怪異得像是被下了蠱,像是被催了眠,像是……吸了毒。

這個念頭閃電般打過我的腦袋,讓我頓時清醒。我想起上一次,也就是福爾摩斯第二次向我提到莫里亞提教授的那天晚上,正是在他注射了古柯鹼之後。
我踮著腳,走到他躺著的椅子旁,拉開他的眼皮,再次檢查他的瞳孔。然後,我測量他的脈搏,相當微弱而紊亂。我考慮脫去他的外套,檢查他手臂上是否有新的針孔疤痕,但我不想冒著驚醒他的危險,只得作罷。

我坐回自己的椅子,仔細思考。我知道福爾摩斯會有一段時間,對古柯鹼的癮頭特別大。在那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他會一天三次為自己注射濃度高達百分之七的古柯鹼。許多讀者誤以為福爾摩斯利用我們的友誼,讓身為醫生的我供應他所需的麻醉劑。最近,我甚至聽到更污辱人的說法,指福爾摩斯「容忍」我繼續當他的朋友,不過是因為我願意提供他足夠的藥品。對這類謠傳,我不予置評。但我必須告訴大家,十九世紀的法規並沒有對麻醉藥或鴉片加以限制。任何人想買多少,就可以買多少,完全是個人自由。福爾摩斯不需要利用我來取得古柯鹼。它根本沒有法津上的問題,更別提我一點提供他藥品的意願也沒有。況且,讀者可以在我的書裡看到我多次想幫助他戒除這個自我毀滅的惡習。

事實上,有時我的確能讓福爾摩斯遠離毒品。嗯,或者,我該說是我的努力說服加上新案件的吸引力。福爾摩斯最想要的,就是萬分艱難、挑戰性十足的迷題。每當有這種工作上門時,福爾摩斯總會全神貫注地尋找線索,一點都不需要任何人工刺激。當在追查案件時,他會變得份外克制,允許自己放鬆的最大限度不過是一杯佐餐紅酒。當然,他本來就吸得很凶的雪格並不算在內。

可惜高難度案件一向不多。因此,福爾摩斯老是在哀嘆最近都沒什麼有創意的犯罪案件。「再也沒有值得一提的案子了,華生。」當我們還一起住在貝格街時,他老是將這句話掛在嘴上。
會不會是在缺乏具有挑戰性的案子和我搬出貝格街的雙重打擊下,讓福爾摩斯不由自主再次掉入古柯鹼的邪惡泥淖?而且嚴重到無可救藥?
懷著這種想法,我起身清掉煙斗裡的灰,準備靜待事情發展。丟了條毛毯在動也不動的福爾摩斯身上,調暗檯燈後,我不禁也在黑暗中進入夢鄉。不確定過了多久。至少一、兩個小時吧?福爾摩斯移動的噪音吵醒了我。我睜開眼睛,不記得自己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然後,福爾摩斯也醒了。有一陣子,他面無表情地打量四週,看得出來他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是不是連昨晚怎樣來到這兒的都不記得了?
「煙斗和酒杯,欸,華生?」他心滿意足的對我打了個大呵欠。「在溼冷的春夜,沒什麼比這兩樣東西更棒了。你是不是也像我,不知不覺投入了睡神的懷抱?」我承認自己似乎也睡著了,然後鼓起勇氣追問他更多關於莫里亞提教授的事。
福爾摩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誰?」
我試著解釋在白蘭地的酒力發作前,我們正坐在壁爐前討論這個人。
「胡說。」他不耐煩地回答。「我們談的是溫伍德.瑞德(Windwood Reade)的《人的苦難》。」他皺眉,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記得的和我不一樣。我只能說,你的白蘭地酒精濃度一定比它瓶子上寫的高得多。」
我向他道歉,不甘願地承認那段記憶可能是我想像出來的。沒兩句話後,福爾摩斯便起身離開,完全不顧我提出凌晨三點外頭太冷的抗議。
「冷冽的夜間空氣對我反而好,老朋友。況且,說起倫敦夜行,沒人比我更有經驗了。代我謝謝華生太太的招待,她真週到。」
我提醒他我太太還在鄉下訪友,他眼神銳利地注視我好一陣子,然後點點頭,一邊嘟囔著白蘭地濃度標示不實,一邊離開。
我憂心忡忡地鎖上門,回到臥室。本來我已經動手寬衣,卻改變主意,反而將雙手放在膝蓋,在早已沒有火的臥室壁爐前坐下。

一開始,我甚至相信福爾摩斯說的才是真的。他在深夜來訪,我們一起抽煙斗,喝了幾杯白蘭地,我以為我們談的是莫里亞提教授,而實際上,我們談的是完全不相關的藝文話題。可能嗎?以我目前精疲力竭的情況,頭腦根本無法清楚思考。
我回到「幻想」的場景(如果真是我在幻想的話)──問診室,仔細檢查窗板。百葉窗的確被密密地關上了。問題是,誰關上的?像我記憶中那樣,是福爾摩斯關的?還是根本是我自己?坐回辦公椅,我假裝自己是在貝格街客廳聆聽客戶說辭的福爾摩斯,試著回想今晚對話的每一個細節,試著質詢自己。
「有沒有什麼事,是在你們兩個醒過來,他提到白蘭地之前,你們聊過的?任何你確定在你們睡著前聊過的事?」
「沒有,我想不出來,嗯,等一下,有了。我記得了!」
「太棒了,華生,幹得好!」福爾摩斯常稱讚我的話傳入耳中,只不過這次是我自己的聲音。
「他一進問診室就問我瑪莉在嗎。我告訴他她出門訪友,現在只剩我們兩個。可是在我們睡起來後,他離開前還要我謝謝她的招待。我再次告訴他瑪莉不在家,他似乎大吃一驚。他不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了。」
「你確定你已經告訴過他了?」
「喔,是的,很確定。」居然問這麼簡單的問題,真讓我不高興。
「那麼,有沒有可能,既然我們都喝了酒,因為受到白蘭地的影響,他才會忘記,忘記你提過這件事?事實上,他要走時,不是就這樣說嗎?」
「對,可是……不,去你的!我們兩個並沒有醉到不醒人事啊!」
福爾摩斯到訪時,我其實就很累了。現在,更是精疲力盡。
該不會,連他的來訪都是我幻想出來的吧?
這個想法比之前的問題還要瘋狂。我不禁罵自己居然會問出這種問題。即使只是在腦子裡懷疑也不應該。我轉身離開窗邊,黎明的第一道光線射了進來。
他當然真的來過了。
兩個用過的酒杯還直挺挺地站在福爾摩斯和我坐過的地方。

.....................

第二天早晨,我梳洗完畢,下樓吃早餐。手上拿著報紙,卻因心有旁騖,同樣的問題又回來糾纏:我真的做了這些事嗎?還是,那也是幻想的一部份?
我實在受不了問題懸而未決,找到柯靈沃(Cullingworth)請他在今天早上為我代班。他欣然應允後,我便招了一輛出租馬車,往貝格街前進。
當我付了車錢,站上熟悉的二二一號B座前的馬路時,我用力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氣,發現天氣仍然潮濕,然後我伸手按門鈴。房東哈德森太太幾乎馬上開了門。看到我,她似乎非常開心。
「哈德森太太,如果樓下來的人說他是莫里亞提教授。」一個尖銳但還聽得出是福爾摩斯的聲音從二樓傳來,「你就帶他上來,讓我好好修理他!聽到沒有,哈德森太太?」
「華生醫師,你看吧!」房東太太不高興地對我耳語。「他將自己關在上面,不肯吃飯,整天都關著窗,然後在晚上我閂了門,女佣都上床後,才偷偷溜出去……」
「哈德森太太!」福爾摩斯又叫。
「我上去看看他。」我安慰地在她手上拍了幾下。雖然我一點信心也沒有。不過,好歹我現在知道莫里亞提真的存在。至少在福爾摩斯的腦袋裡。
「是誰?」我敲門後,福爾摩斯問。「是莫里亞提嗎?」
「是我,華生。」我回答。在我重覆了好幾次後,福爾摩斯總算不甘不願地將開打開一條縫,從門後瞇著眼睛打量我。
「你看,只有我在這兒。福爾摩斯,打開門,讓我進去。」
「沒那麼簡單。」他用腳抵住門的下緣。「你可能是化妝的。證明你是華生。」
「怎麼證明?」我哀嚎。一點都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才能讓福爾摩斯滿意。
他想了一會兒。
「我將菸草收在哪裡?」他突然問。
「在你波斯拖鞋的鞋尖裡。」
這個正中紅心的答案顯然降低他的戒心,讓他接下來的聲調和緩許多。
「我的信件呢?」
「和折刀一起黏在壁爐架上。」
他嘟囔地同意。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我看得出,你從阿富汗來。』看在老天的份上,福爾摩斯!」我哀求他。
「很好,你可以進來了。」他終於滿意地回答。他挪開腳,拉開門,一把將我抓進去。我一踏入門檻,他馬上關上門,閂上好幾道閂子和門鎖。這些防禦措施,顯然是在我搬出去後才裝上的。我呆若木雞地看著他做完這些事,將耳朵貼在門板上,監聽外面的動靜。最後,他終於站直身體,轉向我,伸出手。
「原諒我對你的懷疑,華生。」他露出一個比較像以前的福爾摩斯的笑容。「我必須小心。為了摧毀我,你不曉得他們會耍出什麼花招。」
「你是說莫里亞提教授那幫人?」
「沒錯!」
我走進房裡,四下環顧。房間內看起來和我住在這兒時差不多,還是一樣亂。不過所有的窗帘和窗子全閂上了。我注意到百葉窗和以前不同,全被他換成了厚重金屬鑄成的特製品。然而,我能察覺到的改裝,也就只有這個和門上的多重扣鎖了。
請讓我省略掉這次痛心拜訪的其餘細節。總而言之,我看到太多的證據,看到古柯鹼已經對福爾摩斯的身心造成嚴重傷害。他再也不是我記憶裡的那個人了。
一個小時後,我離開了貝格街。到福爾摩斯的世界裡走一遭,證實了我之前的許多懷疑。我順手招來一輛出租馬車回家。
進門時,我還沒從發現福爾摩斯心智崩潰的驚嚇中恢復,腦筋一片混亂。女佣卻在這時告訴我,有人等著要見我。
「你沒告訴他,今早是柯靈沃醫師代班嗎?
「有,老爺,我說了。」她侷促不安地回答。「可是,那位先生堅持非見您不可。我沒辦法趕他走,只好讓他進去問診室等您。」
這實在是太過分了,我煩躁地想。正想出口抱怨時,女佣怯生生地將手上的拖盤遞到我面前。
「這是他的名片,老爺。」

我將白色的紙卡翻面。看到他的名字,我的手不禁微微顫抖,身體裡血液彷彿在瞬間全部凝結。上頭方方正正的印著: 莫里亞提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