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跳蚤市場，就在去跳蚤市場的路上……

「請叫我簡老闆」。有一次去客串關於舊貨風格的講座，助教開場時介紹我是簡老師，我急忙澄清。

我比較適合簡老闆這個頭銜，這樣的身分帶給我極大的生活樂趣。事實上，簡老闆的生活方式讓許多人艷羨。簡老闆每年飛往歐洲採買的時間將近大半年，在柏林租了房子住下，工作之餘還會安排幾次旅行，飛往中東、南美以及非洲大陸，探探人文風土，還同時寫寫雜文跟大家分享旅遊心情。

簡老闆還一直在開店。幾年下來分別在台北、北京、香港都開過店。明明幾天前人還在瑞士爬山，才回到台北，就在臉書上跟大家說他新開了一家店。上一家店還在賣北歐家具，下一家店就突然賣起工業零件，新的店又搖身一變成為生活雜貨店。朋友每次聽說我出國，都說我去玩，我斥之為胡說八道，並佯稱自己去找貨，否則怎麼能一直不停開店？

簡老闆因為舊貨買賣而廣結善緣，跟許多有品味的人成為朋友，也在買貨的過程中，結識許多舊貨同好。由於見多識廣，簡老闆對於市場的風向瞭如指掌，知道市場上哪些東西值錢哪些不值錢，知道哪種風格開始流行，哪種開始消退。而摸不著頭緒時，就乾脆憑直覺亂買，有時竟也誤打誤撞，成了下一波風潮的主流。

有人問簡老闆：要具備什麼樣的資格才能夠過如此生活？簡老闆不加思索地回答：單身。一陣哄堂大笑之後，簡老闆還是一本正經地說：自由真的是必要條件，單身則是最簡單的自由形式。不過言歸正傳回到舊貨買賣，真正的重點當然是熱情。

每個行為的背後，如果沒有熱情背書，就很難持續。是對於舊貨強烈的熱情，提供了我五湖四海拾荒的動力，而為了要持續這個熱情，選擇單身剛好就符合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必要條件。與舊貨為伍，這種行為本身就像是特殊物種，而為了延續拾荒趕集、四海為家、搜奇念舊的特殊熱情，「單身」本來就是適者生存的不二法門。

這樣的回答，歪打正著成了我寫這本書的動機，窺一斑而知全豹地鋪陳出全書的主題：舊貨人生。當初就是因為看見幾個與舊貨為伍的朋友，他們因為單身而疏於照顧自己，如同藝術家一般，生活時而艱困時而悲慘，因此有感而發想寫寫關於他們的故事。這些故事雖然不如奇人軼事精采，但也都有血有肉地真實動人，寫著寫著，還不時從這些梁山好漢的身上，反觀看見自己。一來，希望替這些朋友們留下往日的美好回憶，二來時時警惕自己不要落入孤老的下場。不知不覺中，在塗塗寫寫著別人人生的同時，也娓娓道出自己不在家，就在舊貨路上的故事。

▲TOP

舊物舊味道     歐陽應霽∕香港跨媒體創作人

家裡有好幾件在銘甫的不同時期的店裡買的舊貨。第一件買於相識之初，是一隻端在手裡沉甸甸得幾乎一手拿不起的漆了黑色的金屬飛機，連銘甫本人也說不清其來處，好像是日本，又或者是德國，反正就說不準。飛機的造型就是一眼看來就是飛機的，有頭有尾有翼，其他細節一概欠奉。看到的第一眼就覺得有緣，就像跟銘甫見面，未擁抱已知道這是個厲害的好傢伙。

東買來西買來的東西，我常常包裝紙也不拆的就放進貯物櫃裡，一放經年，直到自己幾乎忘記它們的存在。大抵是那種擁有了就滿足了的心態，實在對不起這一切有趣和美好。唯是這隻黑金屬飛機，磊落大方的一直放在我島上家裡的大窗台，還放在一個香港製造的五六○年代方正舊款的黑底白字塑膠版跳字時鐘旁邊。飛機和時鐘放在一起，像拼字遊戲的每隔三時五刻就告訴大家，Time Flys。

時光飛逝呀時光飛逝，已經忘了跟銘甫認識了多久，也忘了東南西北在這裡那裡跟他吃過哪頓飯喝過哪瓶酒哪杯咖啡，反正每一次碰面，他剛說完大概要退休回到哪裡哪裡了，之後又馬上告訴我他下一家店要開在哪裡哪裡。當然還有他在舊貨路上碰到的千奇百怪種種人和事，聽得我目瞪口呆。相比之下我這個以為自己也興高采烈在路上的，忽然變得很宅很乖很幼稚天真。

坐在銘甫一手造成的魔椅(s)，café Ecole以至新鮮熱辣的 MOOI TROUVE店堂一角，悄悄注視著這位從來不讓自己也著實不必稍息停下來的老朋友，究竟他是小紅帽？藍精靈？金田一？多啦A夢？還是Antoine de Saint-Exupéry筆下的小王子？恐怕都是，都不是。因為銘甫就是銘甫，難得有人像他這麼坦白清楚這麼有條不紊的在這舊貨人生路上邊走邊看邊買邊賣，還能用流暢易讀的文字整理出一路的精采，叫讀者粉絲有驚有喜有感有悟。記得有回一時衝動說要找機會在歐洲跟他走上一段路去尋寶，但兜兜轉轉磋砣日久結果只變成專程跑到柏林去為他做一頓飯，在柏林土耳其聚居的街區周日市集裡買來手撕乳酪、小麥涼拌、芝麻菜、大蒜、雞腿、薄荷葉等等，配合我帶在身上來自台灣另一位老友家裡作坊手工製作的鵝油紅?酥，用上他帶到柏林的大同電鍋，結結實的做了一頓三菜一湯混搭像樣的中飯──銘甫念舊物，我念舊味道，這是我們在各自的不歸路上的微妙交接。

▲TOP

慢淘

我上跳蚤市場有項不成文的堅持：姿態要優雅。

早期我逛跳蚤市場，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急。我的腳步急速，我的眼光急切，我的腦袋急轉。我急著要在一天之內走遍三個跳蚤市場；我急著在一堆雜亂無章的攤位中，搜尋出有賣相的標的；我急著在歐元、台幣、買價、賣價中換算成本以及利潤。這樣的壓力，極大。

以前的我，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被別人買走，心裡會極度懊惱，言語之間還會怪罪對方為何沒等我（其實是自己太晚到）。看到有同行走在我前面時，我會刻意繞路然後加速奔跑，為的就是要趕在他之前抵達市場。

後來經驗告訴我，欲速則不達。心裡愈是急切，眼裡愈看不見好東西。現在的我，上跳蚤市場的心態總不外乎玩、瞎逛。看看市場裡有什麼不期而遇的驚喜，或者是跟熟識的賣家們打打招呼，或是跟幾個舊識同行駐足閒聊。如果生活有慢活，食物有慢食，像我這樣慢條斯理地在跳蚤市場裡淘寶，就叫作慢淘。

我的慢淘，姿態肯定優雅。我看東西，一開始都是遠觀，發現有趣東西時，才會近玩。而且我看東西，一定會用眼光先跟賣家打個招呼，說聲日安，接著才開始把玩物件，問東問西，最後再來詢價，如此買家也會覺得備受尊重，禮尚往來。這個經驗是從賣家身上學來的。

有一回在市場上，看見一位熟識的賣家板著一張臉，悶悶不樂，便問他怎麼了。他只簡單回答：現在的人連「早安」兩個字都不懂得說了嗎？劈頭就問「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無聊透頂。許多賣家陸陸續續抱怨自己不受尊重，因為大家似乎只在乎討價還價，而沒有其他生活上的互動。這就好像在說，大家都窮得只剩下錢，生活乏味到目中無人。

這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從此我便開始放慢腳步，力行慢淘。有時我上市場會幫幾個熟識的賣家帶上一杯熱咖啡，或是在他們送貨或是尿遁時代班一下，甚至偶爾幫他們的商品鑑價。抱持這樣的心態，現在上跳蚤市場比較像是在體驗人生，而不再為了成交而斤斤計較，東西晚了一步而失之交臂，心裡也不再怨恨。我慢慢體驗到，買賣最後讓人玩味的不是物件，而是人情。

「跟人買東西」以及「用錢買東西」，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態，當中有著絕對的溫度差別。這樣說並不表示價格不重要，而是買賣之間的介質不同。如果報紙在書報攤買得到，自動販賣機也買得到，我一定去書報攤買，因為我喜歡跟人買東西。同樣的對應關係，我也不喜歡跟那種眼睛只看到錢，或是一問三不知的賣家交易。有的賣家會用眼光打量人，如果你看起來沒有購買意願，他們連看都不看你。而那種只顧著跟隔壁攤位聊天打屁，甚至是等了老半天不見賣家人影的攤位，也讓人覺得沒誠意。

幾年下來，我在市場上認識了不少朋友，有時還會在平常日子思念起他們，迫不及待周末快點來，彼此可以再見面，聊天寒暄或是跟他們買些東西。即便是不熟的賣家，雙方從來沒在市場上交易過，現在看到我也都會客氣地微笑一下，彷彿大家是唸同一間學校的校友，彼此不經意在校門口碰面時，輕輕用眼神打個招呼。

而在市場上碰到同行時，大家也會停下來看看彼此今天買了些什麼，買貴還是買便宜了。有時也交換些情報，告訴我最近日本人跟他們買了些什麼，也問問我台北店裡最近如何，以及亞洲到底在流行些什麼的話題。碰到記性好的同行，他們甚至會記得我曾經在哪個地方開過店，或是剛去了哪個地方回來。記性差的，則老以為我是上海人，或是知道我在哪個小島開了一間店，但我也不以為意。

有時明知道東西已經買齊了，或是倉庫爆滿再也裝不下，周末時還是會忍不住往跳蚤市場跑，就為了看看這些熟識的賣家們，幫他們買杯咖啡，交換一個眼神、微笑，或是在臨行前跟他們道別。

慢淘說白了，其實是一種心情的轉換，安撫自己急切的心，告訴它一切安在。慢慢靠近一個攤位，彼此交換一個微笑，然後慢條斯理地對應，神奇的事總會發生。有的賣家會悠悠拿起吉他來輕唱，有的則逕自跟著電台音樂翩翩起舞，有的則敲鑼打鼓營造聲勢，取悅大家。顧客也樂得把每一件物品都拿在手上把玩，聽賣家說些不痛不癢的典故，然後雙方各憑本事討價還價。最後大家心滿意足地明白，原來市場上交易的不只有金錢，還有許多用天文數字也交代不完的人生。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