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概就這樣了。」他站在門口,回望裡面的空間,好像在看一張舊時的照片:一個明亮的房間,書架靠在牆上,中間兩張書桌,書桌是空間裡唯一四方的平面。剛開始時,跟同事坎帕豪斯面對面坐著,他一直覺得彆扭,一抬眼會看見一張專注的臉,或者當坎帕豪斯書寫時,看見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躍──快速、精準、零錯誤。他們也曾想過,要改變書桌的位置,當他們工作的時候背對背坐。其實,是他提出的建議,而坎帕豪斯聳聳肩說:隨你的便。他的專注是無懈可擊的,一直如此。如果你有話跟他說,他需要兩秒的時間,才能找到回到現實的路。即使是現在,他抬眼環顧、點頭,似乎是現在才發現,辦公室的右邊已經搬空了,只剩下一個紙箱還在桌上。桌上是鍵盤、電腦、電話,其他什麼都沒有。書架的書上所堆積的文件,都是廢紙、殘渣。而且,維爾肯斯當然已經搬進來一些個人的東西,就放在書架上空著的地方等著呢。
   無論如何,房裡兩張桌子的相對位置仍然沒有改變。
   「嗯……」坎帕豪斯不自在的天外飛來一咳,摘下眼鏡,用兩個指頭搓揉著鼻根。他希望在這最後幾分鐘裡,維持住基本的禮貌,然後繼續他的工作。「史萊格貝克會在嗎?」
   這一天像一隻張開巨口的鯨魚,歷經年和月,向著他游來。但是他現在卻沒有被吞噬的感覺,反而像回到無際的大海,仰望藍天,奇怪自己的怒氣到哪去了?尤其是他絕對有理由憤怒。為什麼他不生氣呢?不生氣的話,他現在的情緒是什麼?
   「真抱歉,我沒有去聽你的教授資格演講。」他說,卻沒有回答先前的問題。老闆的門關著,他不想去敲,他想逕自離開,希望永遠不必再見。
   坎帕豪斯揮手道別。
   「反正都是舊的東西。」
   懷德曼的手插在褲袋裡,玩弄鑰匙。他的眼光掃過室內,尋找可以毀壞的東西,以便在這最後一刻來一場戲劇性的、可笑的胡鬧:不是叛逆、不是發洩,而是藉此蓄意的爆發來勾動心中的怒火。「老掉牙」,坎帕豪斯喜歡如此形容他的工作。懷德曼的眼光落到大窗戶和窗前的兩株植物上,這兩株植物是康絲坦蔌當初送來慶祝機構落成的禮物。窗外藍天漠不關心,底下建築工地的舉重機伸臂向藍天高舉,猶太廟的金頂兀自在太陽下熠熠發亮。
   坎帕豪斯完全不要為什麼事煩心。他做的研究工作一流,為人和氣親善,他不需要貶低同事的工作來抬舉自己。他甚至不是一個有事業心的人,不是孤獨蒼白的蛀書蟲,而是美麗大方太太的丈夫、可愛三歲女兒的父親;他喜歡穿輕鬆休閒的西裝外套,喝西班牙紅酒。他是一個週末時會帶著小女兒去逛動物園的人,而不是像其他在學術界工作的可憐人,駝著背坐在圖書館裡啃書。坎帕豪斯的傑出是因為他自身的天分,抱著女兒觀看猴子時還能夠冷靜思考,讓文獻資料能夠提供給他比目前為止還多的現成資料。他可以記得一篇六年前讀過的文章,想起其中所隱藏的提示,適時幫助他作為辯論的證據,補足他的論點。一個「坎帕豪斯」,這是機構裡的秘密語言,意思是無人能及。天才的火花,既不是勤奮也不是熱情所能取代的。多好玩,看猴子們用指尖互相梳理毛髮,把從毛髮裡找到的東西送進嘴裡。牠們的屁股好紅哦!小女兒咯咯笑,他也跟著笑,因為他剛剛想到:那篇六年前的論文他還留著,就放在書架最上層,從左邊數過來第三個文件夾裡。
   而一個「懷德曼」,懷德曼想,並且開始想笑,是一個最好沒人想起的「坎帕豪斯」。
   坎帕豪斯的女兒用蠟筆畫了一張猴子的群像,而這張圖畫刺激了他,刺傷懷德曼,提醒他的人生概況正是如此,他一怒之下把畫從牆上扯下,揉成一團,丟到坎帕豪斯的頭上。坎帕豪斯的鼻子連皺都沒皺一下,只是把尷尬從削瘦的臉上抹去,把對失敗者的同情從臉上抹去。
   「我還是相信,事情本來可以不必如此,」他說,眼睛仍盯著電腦,腦子的一半還在寫他的論文。
   一間大的、設備齊全的辦公室,他們在裡面共事了一年半。坎帕豪斯的書架快被滿滿的書籍、文件夾及檔案夾壓垮了。外面一片可惡的夏日美好藍天,正值八月。我們會有整整三天的豔陽,他的媽媽在電話裡說。懷德曼站在門口,而所有他所能做的,只是當他必須離開時,晚一點走,抗拒離去時最後的義務,不致無聲的消失。不去反應坎帕豪斯的話,他說:「你不覺得討厭嗎,維爾肯斯閉著牙齒吸氣?當他試著收攝心神時,總是發出嘶、嘶、嘶的聲音?」
   當然也不是維爾肯斯的錯,他是另外一件事。他不是該先把前任留下的空箱子從書架上移除?一寸不留,抹盡每個角落,就像維爾肯斯筆挺的領子,清楚的頭髮分線和把拉丁文當日常用語的習慣。也許在他裡面,還是有那麼一點怒火,但是火星小得完全燒不起來,小得讓他懶得化為行動。所以他站在那裡,等著。
   沒有答案。
   做個男子漢。康絲坦蔌是這麼說的。
   沒有感覺,他確定,也是一種感覺。
   這種眼前不甚清晰的狀態,甚至一點都不會令他不舒服,還帶著某種吸引力的感受:一步一步走向崩潰的邊緣,但是他不會屈服。維爾肯斯雖然是一個笨蛋,但是不是敵人。史萊格貝克絕對不是笨蛋,同樣也不是敵人,而且他有權有勢。他知道他的不可碰觸,面對學生時像帝王般的無可無不可,給他們希望又不滿足他們。這是破壞規矩,如果你用槍指著史萊格貝克的胸膛,他可能還會告訴你,規矩不是他訂的,根本是沒有想像力的老頭唯一的想像。
   他像一個嬰兒無聲頑固的抵抗著,站在自己的前辦公室。
   「你會說自己像石頭一樣冥頑不靈嗎?」坎帕豪斯問。「我就是會。」
   「你會這樣說自己是……」
   「你自己。當初這是一個認真的提議,你的教授論文再一次……」
   「這倒不是一個認真的提議,而是有預謀的羞辱。」他盡量說得冷靜而堅定,把自己武裝成自信的學者,就像他在研討會上回答問題或者是課堂上反應學生提問時掛上的面具,而此刻這是他的扮裝,感覺好像在貝根城的踏境節時,扮成黑人或是競走者。「有預謀的羞辱」,他再重複一次。語言模式,美國人會說。
   他以後要怎麼處理他的學者面貌?
   坎帕豪斯還在擺弄他的眼鏡,雖然已經把它戴在鼻子上了,還是從鏡片背後覷著眼睛觀察,好像在看鏡片有沒有裂紋。
   「閃光度數比上一副更高,」他悶悶的說:「而且焦距也好像不準確。對了,瑪芮麗叫我跟你問好,她祝你一切順利。」
   「謝謝。」
   「可恨的遊戲,不是嗎?」
   「你根本不需要忍受維爾肯斯太久,如果萊比錫那邊的職位下來的話。」
   坎帕豪斯對這句話又沒有反應,而是移動滑鼠,按一下,然後把手放到胸前,交叉。
   一種無法置信的感覺正在佔據接收的身體,有那麼一刻懷德曼很享受這個感覺。他不能相信他將把身後的門關上,永遠不會再踏進這個空間,他將開始他從不想要的生活,對這個生活他如今一無所知,除了:他不想要這樣的生活。一種會引發暈眩的感覺。外面陽光照耀在由屋頂形成的海平面上,歷史曾經在這片屋頂形成的海域造成幾個裂縫,這些裂縫現在又被熱心勤奮的填補著。也許在他體內沸騰的,是腎上腺素,是燃燒,讓他愈是靜靜的站著,愈是強烈的感覺到它的存在。然後煙消雲散。外面是喧囂的市聲,裡面坎帕豪斯的電腦轟轟轟,再更裡面的,是他太陽穴裡跳動的脈搏。他考慮要不要請他的同事一起去午餐,但是他很清楚坎帕豪斯會覺得那是義務而跟他一起去,這又讓他興致索然。
他自己難得喝一杯,如果要喝的話,不是今天是什麼時候。
   「我不明白的是,」坎帕豪斯說:「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史萊格貝克是反理論天字第一號。」
   「我以為可以讓他信服。」
   「你真的,而且的確這麼想?」
   「你吃過了嗎?」
   「我要坐十二點半的火車去比勒費爾德,演講。」
   「我去還鑰匙,然後再過來一下。」
   他穿過走廊往秘書處走去,鑰匙歸還後拿到收據。柏林口音說著:「那麼再見了,一切順利。」只剩車鑰匙、房子鑰匙和有的沒的還掛在鑰匙圈上,輕了不少的鑰匙圈在褲袋裡,讓他想起從前,但是從前的什麼,他不記得了。外面停車場正在施工,柏油即將代替車痕累累的砂礫和泥濘,近兩年來在這棟建築裡工作的人員,為了躲避水窪坑洞,總是踩著像非洲紅鶴般的步子,小心翼翼。終於又可以踩著高跟鞋昂首闊胸,對秘書處的小姐是這樣的意義。近入口處暗色的人行磚已經排列在沙床上,大樓擋住太陽,拋下直伸到英瓦歷德街邊緣的剪影。
直到懷德曼從他以前的辦公桌上拿起紙箱時,坎帕豪斯才抬起眼。筆、計算機、小貼士、最後兩本書以及印著褪色「賓州州立大學」字跡的咖啡杯。
   「我走了,」他說。
   「我送你下去。」

  走廊上學生不見幾個,只有底下圖書館前聚了幾小群。裡面沒有他認識的臉孔,他鬆了一口氣。這似乎是很久以來第一次有此真實的感覺:一個他不必用思考把它召喚出來,然後再用感覺去感覺它的感覺。他們在手扶梯前站定,這個城市施工的噪音既近又熟悉,門口的方向指示牌指往電車方向的牌子,剛好被風吹往電車的方向。坎帕豪斯向他伸出手來:
   「還好你通過了國家考試。」
   「希望你拿到萊比錫大學的職缺。」懷德曼說。
   「一切順利。」
   你也是,懷德曼想著,他離開了。

  一清早預告的好天氣繼續保持它的承諾,屋裡神父洪亮的聲音充滿整個飯廳,跟廚房裡黑森省第三廣播電台傳出的好心情混在一起。凱絲汀站在爐前,她的母親正在聽昨天彌撒講道的錄音,音量之大,好像在向整條鹿坡街宣揚基督教。接下來的幾天,她會再聽第二次、第三次和第四次,直到凱絲汀星期六晚上把錄音帶還回教會,然後再帶新的一捲回來。不論禱告和聖歌,麗織‧維納都大聲虔誠的跟著說、唱,坐在窗前的單人沙發裡,腿伸直架在小椅凳上,眼睛閉著。凱絲汀觀察了她幾次,不知道這幅景象是感動了她還是令她毛骨悚然。
   當風琴再度響起時,凱絲汀把洗好的生菜放進瀝水器裡,把收音機的音量轉大。雖然窗戶已經斜斜開著,廚房裡還是產生了讓人不舒服的霧氣。收拾香檳瓶的碎片和香檳酒汁,找到最後的幾個殘片──顏色幾乎跟廚房地板相同,光這些就花了她將近四十五分鐘的時間。現在該洋?煎雞排佐鮮奶油醬上場,而且不跟其他雜七雜八的配料攪拌在一起。配雞排的是麵,很多的麵。凱絲汀清洗肉塊,跟往常一樣,指尖一感覺到平滑、冰冷的生肉,就會起雞皮疙瘩。
   當她和安妮妲一起住在科隆時,公寓裡收音機整天都開著。那是一台老舊的晶體管收音機,有時候需要拍打一下,它才會維持在原來的頻道上。然後,還有安妮妲收集的唱片──她喜歡的音樂,她總是有辦法讓別人送她,也總是剛好認識足夠的男人可以送她所有她喜歡的東西。那時候她們每個週末都在走廊上跳舞,互相在鞋履間爭相牽絆,為了搶先帶舞的權利,頭上還戴著髮捲、有致命吸引力的探戈女郎。安妮妲是一個差勁的學生,為叛逆而叛逆,只因為跳舞是前戲的一種形式所以對它感興趣。
   凱絲汀仔細將肉排輕輕拍乾。她自己則在大學時甚至修了舞蹈,有些日子裡,她還夢想能擁有自己的舞蹈教室。不教華爾滋、不教倫巴,不像貝根城的麥亞舞蹈學校那樣,每兩個禮拜在市民活動中心教貝根城的青少年跳交際舞。她要的是爵士舞和韻律舞,給還有大好前程的年輕女孩一些真正的肢體訓練。一間寬大敞亮,四面都是鏡子的教室,就像在科隆的排練室,鏡子前一條長長的扶把,旁邊一些長板凳,一套配著大型喇叭的音響。鏡子前一群身著緊身褲、緊身衣的年輕女孩,她則流著汗蹲在地板上尋找音樂,腦海中一邊編織下一輪舞
步、一邊傾聽女孩們的銀鈴笑語。
   別自欺欺人了,漢斯說。整整二十年的時間妳沒有成立這樣一所舞蹈教室,現在媽媽需要妳,妳才碎碎念著什麼「計畫」。
   可是,去年秋天她真的去看了一個地方,就是老牌腳踏車服飾店上面的三樓,樓面已經空了很久,甚至到現在還沒有租出去。三樓以前是倉庫,牆面必須要翻新、做隔音,但是空間大小真的非常合適,還有兩個隔間,可以做更衣室,甚至廁所都已經包含在內了。
──錢呢?
   她是有一點點積蓄,但是選擇雙方自願離婚的方式結束婚姻,在經濟上她很吃虧,她的律師一開始就警告她。他們有太多可能性,可以將收入金額藉著業務必須支出的種種理由往下壓,即使尤根想當然耳會勃然大怒的反控自己並沒有玩這種把戲。他,正直中的正直。如果她需要,可以馬上再申請贍養費審檢和調整,他的律師事務所似乎經營得很不錯──她不要。再說,她也沒有真正的想要一家舞蹈教室,她想要的是夢想的延續,這在某些時刻可以安慰她。偶爾看看租屋訊息,打個電話,地下室的某個角落還有舞蹈設備公司的資訊和目錄,女孩們需要的話,可以隨時聯絡訂購舞鞋、緊身衣之類的。科隆的一些女性朋友真的開了一家舞蹈社,經營得很成功。
   ──那可是在科隆,然而在貝根城,會有多少人感興趣?
   有一些事情,它們就是不會發生。這些事情是由很多步驟組成的:去銀行、貸款、跟整修裝潢公司討價還價、跟室內裝潢溝通、去舞蹈社公會登記、挑選設備、設計課程、分配課程、制定收費標準、設計標誌、印製傳單、登廣告等等,這些都必須在她第一次放音樂之前做好。過程有太多阻礙,分開來看,每個單項都是小事,但是組合起來就龐大到她無法克服。這不是漢斯的錯,是她自己根本不該提起。正確來說,她其實對懷抱這個跟現實相較之下有如空中樓閣的白日夢感到羞赧。
   在母親的房間,神父正在祝福禱告。黑森第三電台正要播報新聞。一個四十四歲的人不會突然就去開一家舞蹈社。
   這時門鈴響了。
   聽見門鈴響是一件好事,表示丹尼爾不是悶聲不響回家來,直接躲進自己的房間,而是宣告他回來了,希望媽媽來歡迎他──這也是他在她的生日這天欠她的。對其他的東西她不允許自己有什麼期望:他不會有禮物送給她,同時她也要禁止自己說出,他回來這件事本身就是給她最好的禮物這種話。
   她擦乾手,看了一眼紫羅蘭,微笑的穿過走廊。到底是誰會……然後她兒子像中了槍的罪犯一樣奪門而入。他扭曲的臉、苦澀的表情,好像在說:這是我,人間的殘渣!一刻不停的,他把書包丟到角落,急急越過她,匆匆下樓去了。風吹過走廊,他的門砰地關上,力氣大得令牆壁都哆嗦起來,然後一切回復寂靜。在她聽見聲音之前,她就知道,門外還站著一個人。
   「凱絲汀,是妳嗎?」
   她的前夫。就是這種感覺,好像一杯冰紅茶急急喝進肚裡,當她站在他面前,猜想他將告訴她的,會是什麼樣的事發生在丹尼爾的臉上。他的左頰紅了。也許她會需要提高聲音。
   他站在從花園的門到房子大門的小路中間,車子鑰匙拿在手上,很帥。
   門框下她站定,雙臂交叉環在胸前。流通的風把一綹頭髮吹到臉上,她沒有管它。
   「近來好嗎?」他問。但是她覺得馬上進入情境、角色更好。
   「你對他做了什麼?」她稍稍低頭,交叉的雙臂沒有放下,僅是伸出手指在頰上象徵性的畫一個圈。
   他對她攤開手掌,做了一個請她有點耐心的手勢。他打了領帶,穿著一件藍色短袖襯衫,肌肉紮實多毛的下臂裸露著,似乎身體鍛鍊得很結實:陽光照在他絲毫沒有變少的灰髮上,照在他弧線優美的胸肌上,裹在襯衣裡結實的上半身,雖然在襯衣和領帶的遮蓋下她理應看不到這些,可是她還是看到了。像裝著橙橘的網袋一般,她交叉的雙臂辛苦的捧著記憶,感覺網袋已經開始裂開,自己馬上就要屈膝去撿那些掉落一地,滾到他腳邊的果子。一雙擦得雪亮的鞋。
   「首先:祝妳……嗯……生日快樂!」她聽著他說,狠狠凝視他的臉,不許自己輕易點個頭,或者回答。
   「我們要在門外談嗎?」他問。
   「你要跟我媽打招呼嗎?」
   有一刻他因為陽光刺眼而閉上眼睛,她竟高興看到他也會疲倦,並不是他顯露了疲倦的跡象,她是從他額上的斜紋看出來的。用一隻耳朵聽著身後,屋裡沒有動靜,聞著她自己身上洗髮精的香味,她靠著門框站著。
   「什麼事?」
   「聽著,我要跟妳說的事,聽起來很瘋狂。妳會找到上千個理由不去相信,可是這是真的。我也是剛剛到了學校去以後才知道的,因為格拉寧斯尼打電話讓我去一趟。」他停頓一下,向後退一步,試著想把她引出門框,引出門廊,她站著的地方。她伸直了背。
   光線灑在鹿坡路上,光源好像來自四面八方。
   這麼多的陽光,她想,出了一會兒神,眼睛往十字路口的方向看,那裡有一群小學生正在移動,向上坡宏恩貝格街走去。你們這些小寶貝,普萊斯太太會這麼叫他們,有沒有認真學習呀?她很滿意普萊斯太太家裡有一束她的丁香花這個想法,此際這束花肯定美美的安置在大扇窗戶前。
   ……他剛才說的是勒索嗎?
   他敘述時,她沒有看著他。她看的是花園最左邊角落的丁香叢和樺樹,樺樹周圍的綠草有點枯黃,該灑些肥料了。他在說什麼,她完全沒聽進去,她感覺到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游移。他們有過協議,來訪前一定要先打電話約時間,不可以就這樣走進來,或者就這樣來按門鈴,就這樣站在花園裡。她提出的要求,他接受了,現在他卻站在這裡,告訴她某人,這人偏偏叫做丹尼爾,在學校表現得像黑手黨。還好她沒有穿著圍裙,她恨圍裙,但是在他眼裡,她似乎還是穿著圍裙。她不要聽,今天是她的生日,她也不要臉上出現這種目光。她不耐煩的想,爐火不知道關了沒?煮麵的水滾了沒?他為什麼要跟她說這些?
   她想專心聽他在說什麼,但是她好像站在高速公路旁,試著認出呼嘯而過的車子是什麼廠牌。
   「我跟不上,」她聽見自己說:「這是什麼故事?這是什麼意思?」
   他停住,她想阻止他說下去。
   「這是誰想出來的?你不能在星期一早上大搖大擺的來我這裡說這種故事。」
   「星期一早晨我去過格拉寧斯尼那裡,又不是我自己要來。」
   「為什麼他們沒有告訴我?」要她相信這件事之前,有一些事情必須解釋清楚。
   「我不知道。他們問我,格拉寧斯尼問我,由他告訴妳比較好還是我來。也許班級導師會……」
   「他們這樣問你?」
   「妳寧願是他來跟妳說這件事嗎?」
   「你打他了?」唯一一件她可以拿來對抗他的事。
   「是。」
   「為什麼?」
   「因為我生氣吧,我想。我大感失望,憤怒。」他的額上汗珠在發光,他的語氣裡沒有絲毫要吵架、爭辯的意思。她幾乎又緩步上前,走向這個無侵略性的傢伙。她懷疑,今早他是不是和比他年輕很多的太太睡過了。離她兩公尺遠的地方,他站在陽光之中,他的鎮靜真讓人無法忍受。他講這件事好像在講報紙上的一個報導,還說:憤怒──好像有人問他:猜兩個字形容某種情緒?
   「以後不許你再打他。」她說。
   「凱絲汀,跟妳一樣,我也很震驚。我們的兒子是一個……反正他在一個勒索事件中有份。」
   「到底事情經過如何,你問他了嗎?他的理由你聽了嗎?還是你直接……」
   「他什麼都不肯說。不然妳去問,他當著妳的面就說:不告訴妳。」
   她很想命令他轉身面對馬路。她聽見母親的房門開了,趕緊伸手把身後的門拉密一些。
   他動也不動,手插在褲袋裡,眼睛看著屋裡的角落。
   「他們成功的裝好管線了嗎?埋在房子下面?」
   「還可以。」她不知道視線要落在哪裡,便朝街上看,才看見他有了一輛新車,三年內第二輛。雖然是跑車款式,但是體積很大,是敞篷車。這是那種發生中年危機時,在中年危機即將開始以前,讓它跟你一起奮鬥的車款。
   「現在怎麼辦呢?」她問。
   「我要他這個禮拜某天下午到我那兒一趟。第一,我要跟他談談;第二,我要他跟湯米‧艾德勒道歉,他得親自到對方家裡去道歉。」
   「你知道,這對他來說代表什麼嗎?」
   「代表敢做就要敢當,他必須為他自己的作為負起責任。艾德勒家就住在我隔壁,發生這種事情,我怎麼面對他們?」
   「原來不是因為要他學習負責任,而是為了你跟鄰居好相處。還有,你什麼時候開始開這種沒屌的車?」
   他的回答是,眼睛往上翻了一下。所以她只好繼續說下去。
   「看起來,這三年來你的收入改善不少……」她用下巴指了指街道那邊。「是三年嘛,對吧?從上次檢算以來。」
   尤根靜靜的搖了搖頭。
   健康鞋的吱嘎聲往浴室方向去,像每天清晨她所聽見,躺在床上,當天空還青濛濛時,無法知道,天氣會如何。也許現在她還是不知道,正午之前,屋簷下,也許晚上她會在丹尼爾的床上發現他放著一張紙條,我走了。而她必須打電話給警察,解釋什麼時候她最後一次看到他。這一天已經有了裂縫,也許到了晚上就什麼都碎了,所有的一切,而她現在還在因為車子而嘮叨。
   「我會跟他談一談。」
   「跟誰?」
   「跟丹尼爾啊,跟誰,艾德勒家是你的問題。」
   「妳跟他談過之後請跟我說一聲,或者班級導師還跟妳說了什麼的話,任何時間妳都可以……」
   「尤根,拜託,我不會在任何時間都打電話給你的。」
   「妳知道嗎,這種『我的問題,你的問題』的態度幫不了我們。如果這裡是責任問題,那我們的責任也在內。」他站在那裡,理智的律師,多次因適度與深思廣慮而被嘉獎,發明冷靜客觀分析的專家,他沉浸在自己自我感覺的無私裡。這個時候不管他交到她手上的是什麼東西,她一定馬上朝他的頭打去,可惜這個東西只是言語。
   「我們的責任,是啊。也是你的,對吧?你老實說,不要告訴我你現在還是……那時你說多少來著?三千五百歐元,不到。不要告訴我,你現在一個月還是只有這麼多。」
   「妳現在非得討論這個嗎?」
   「你都已經來了。」其實她最不想說的就是這個,但是他為什麼偏偏要開著新車到她家,來告訴她這件事?在這一天,在她認清自己的情勢的今天,好像她還有餘力對付別的危機似的。她要如何在他面前護衛自己?何況他真的是瞞著她有關他的收支情形,公開的、狂妄的,在他的新歡面前恐怕還自鳴得意……
   「好吧。」他輕聲說:「我並沒有打算這樣做,但是如果妳堅持的話。我們確實是必須要重新估計了,只是……兩件事。」為了預防她不會數數,他還豎起了兩根指頭。「第一,有關贍養費的法律規定,最近有改革,也許妳已經聽說了。這些條規還沒有正式生效,但是上個月內閣已經決議通過。新的條規傾向支持第二個家庭的經濟,正式名稱是離婚後家庭建立,尤其是生育,特別受到支持。」
   「你有……」她一說出口,馬上又中途止住。在他說出下一個句子之前,她已經預感到他會說什麼。
   「第二,安德麗雅懷孕了。」
   他說的時候看著她,而她沒能及時閃過他直視的眼睛。有那麼一會兒她感到驚奇,這個消息並沒有多麼刺痛。她沒有蜷起身子,沒有呻吟出聲,只是站在門邊,倚著門框,最多打了個很小的冷顫,因為風剛好吹到肩膀。尤根噘起嘴,有關他的部分他已經把最重要的說完,剩下的都是律師的事了,意思是她的律師的事,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律師,真方便,他自己一定早就權衡過。「第二個家庭」是個美麗的字眼,當第一個家庭各個部分都崩毀以後,可以在第二個家庭繼續追尋幸福。反正也沒有人單單只倚靠國家退休金。她的喉頭吞嚥著自嘲的苦汁,確定了她裝著回憶的網袋早已斷裂;橙橘滾得滿地都是,她空著手站在那裡,卻拚命阻止自己低頭往下看,更糟的是,她必須勉強自己看著他。
   「啊哈,」她說:「恭喜恭喜!」不然她要說什麼?自然地她往後退了一步,沒有放下她交叉的雙臂。既然他沒有要走的意思,那麼她的雙臂也沒有必要放下。雖然她仍沒有感到疼痛,反而比較是麻木。如果她真的還有感覺的話,她絕對無法原諒自己,在這麼久以後。
   尤根點點頭,對她客觀簡短的對答感到滿意。
   「妳跟他談過以後,今晚打電話給我。」
   「再看看。」她再退後一步,逼擠著自己靠著的門板,進入屋內的暗處。
   「我已經說了,今天我本來沒有打算跟妳談這件事。法律也要明年才會開始生效,明年四月。我一直都告訴妳,我會負起我這部分的責任,說話算話。」
   她都已經是從門上方的小窗看他了,醜陋、黃色含沙玻璃的小窗戶,他仍兀自喋喋不休。
   「請妳跟我們的兒子說清楚,他也是有責任要負的。他已經十六歲了,妳不能再保護他了。」一切都是黃的,他的襯衫、他的領帶、他的眼睛,甚至他說的話都是黃色的,她覺得,這些都讓她想起一種黃色的維他命膠囊,當她還是孩童時常吃的,包在大大的金屬管子裡,藍色外裝,那時候才有的。
   用左手她再次把門打開。
   「別人的錯愈多,你就愈無辜,是嗎?」
   「當然不是。但是如果我們的錯──或者我的錯,算是我的好了──跟他的所作所為有關,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不會有結果,對現在這個時刻不會,對他也不會奏效。我們必須要讓他明白這一點,我們兩個。」
   「你的意思是要我也打他一巴掌?」
   「妳明明知道……」
   「你有你的方法,我有我的,我們不能突然之間一起教育他。他知道,這不是真的,他每個星期搬家一次。」她身後腳步聲又響起,她的母親找遍全屋,不理解為什麼這時候廚房裡沒有人在,一定是那些陌生人把她女兒綁走了。
   尤根用手做了一個手勢,可能想說:很明顯的理智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到此為止,她受夠了,不想再聽他說。她說:「你走吧。」
   她輕輕關上門,他的身影在走向車子時逐漸模糊,引擎發動,他離開了。沒有多想,她轉動鑰匙鎖上門,把頭抵上冰涼的玻璃。後面走廊上站著她的母親,高興的拍手。
   「妳還在,我以為那些人把妳抓走了呢!」

以上內容選自《邊境行走》第一部‧青石,第二節(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