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您不覺得這樣的生活只是一直在逃避?有些欠缺?她在追求的,是她永遠得不到的東西,因為她在逃避。簡單一句話:是在逃避孤獨吧?」直到現在她才看到裝在小圓盤裡跳耀的燭光,從屋簷垂吊而下,斜斜的掛在她們身後,普萊斯太太的臉因此一半在光圈裡,一半在花園的黑暗中,好像缺了一隻眼睛。
   「您不覺得人應該要避免孤單?我覺得這是應該的。」
   凱絲汀張口想要反駁:我也覺得,可是……,但是她只有聳聳肩,看著遠處峽谷裡聚集的燈火,愈高的山上,燈火便漸漸稀少。然而黑暗的森林中,卻伸出一圈光環。宏恩貝格街是鹿坡最高處的一條街,這一串燈火中的最後一鍊,它之後便是一片漆黑了。
   「我們進去嗎?」普萊斯太太問:「還是我把酒瓶拿到外面來?」
   她只是點點頭代替開口回答。普萊斯太太也點點頭,鬆開欄杆,在她進屋前,手搭上凱絲汀的肩膀一下。
   逃避孤獨,是啊,但是要逃到哪裡去?
   她幾年來除了母親和兒子,沒有和任何人來往,究竟不是偶然的。就是安妮妲,她也只是打打電話,只是為了能夠在她不停的自我質疑時,可以說,至少她還有一個朋友能說說話,而且幾乎是規律性的。對社會正常性來說,這是強有力的證據。但是,離上一次她沒能找到藉口拒絕安妮妲的邀請,已經是三年前了。現在呢?普萊斯太太一打電話來,她連想都沒想到要找藉口拒絕。但是這個晚上愈長,她愈強烈感覺到,要締結任何一種形式的友誼,是不可能的了,跟某個不認識的人一起出發,卻不知目的地在哪,這種毫無保留的開放態度她做不到。也就是友誼之路開始時這短短的一程,連手都還不互相碰觸的時候。
   懷德曼會了解嗎?也許甚至他自己也是這樣?他真的具備幾天以前在她的露台上,她以為在他眼裡讀到的那麼多的理解嗎?他對過去那件事不敏感的敘述,她已經原諒他了,並且在她心裡,柔嫩的、但是堅韌的希望正在滋長,她希望在家長會前能再聽到他的消息。
   她的手錶指著十一點半,貝根城的燈光開始在黑暗中浮游。她很想現在就告辭,穿過夜晚靜謐的街道回家。她希望,母親不要再在屋裡遊蕩,以為現在已經是早晨。彼德曼醫生把她的母親歸入需要看顧費的項目。根據她母親的狀況,他認為不會有困難,建議她申請第二級看護。此外,他還建議她去做個斷層掃描造影,看看她的頭痛有沒有原因,也許住院檢查一下。她告訴他,母親已經無法一覺到天亮,而他只是一直點頭,好像在說:我明白您的意思。她並不願意承認,但是母親幾天不在家裡,而且知道她這段期間會被照顧得好好的,確實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想像。今天,在母親的床頭櫃上貼著普萊斯太太家的電話,如果她有事的話可以找到她。但是她的母親還有能力打電話嗎?她並不確定。凱絲汀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她敏感的太陽穴開始證明自己的敏感。
   「您和安妮妲是怎麼認識的呢?」
   手裡握著一瓶酒,普萊斯太太回到陽台來。
   「跳舞的時候,在科隆。」
   「她也念了大學?真的?」
   「多多少少,我的意思是,這裡一點,那裡一點。每個學期科系都不一樣,直到她沒興趣再念下去。」
   「您是跟她到貝根城來的?」
   「二十一年前,那時只計畫待一個週末。」
   「讓我猜猜看,不,不用我猜,這太明顯了。」
   她們相對注視,凱絲汀點點頭。
   「我喜歡上某一個競賽者。千萬別愛上這裡的人,安妮妲告訴過我。很顯然我不想聽她的。」
   「這個踏境呀!」普萊斯太太倒酒,舉起杯子。「敬踏境,反正這裡也沒有別的值得慶祝的事。」
   「敬踏境!」
   「鹿坡婦女會不常看到您。」
   「七年前我還常常去,那時候所屬的還是萊茵街組。」凱絲汀聳聳肩。「您現在也不去了,不是嗎?」
   「是啊,老實說,我覺得這種聚會很無聊。我既不喜歡唱歌,也不喜歡甜酒。以前我是喜歡的,現在我寧願靜靜的喝一杯葡萄酒。」
   凱絲汀輕輕啜一口酒,酒中滋味雖豐富,卻嫌太多。這個陽台像是一艘船的遮陽頂,她們站在旁邊的舷欄杆、輕輕上下起伏感覺像是波浪,還有腳底傳來的震動,它往上一直走到眼睛後面,變成若有若無的疼痛。
   「今年是很奇怪的一年,至少對我和我家裡的人來說。」普萊斯太太說話的音量忽然提高。「我女兒行為古怪,這是正常的。我先生工作也正常,一天二十四小時。而我卻有種感覺,感覺我自己陌生到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她們腳下的花園沉靜,沒有風拂過野薔薇叢的葉子。「冒著再一次可能冒犯您的危險,但是午夜已近,我必須現在問您這個問題,希望您理解。您從什麼地方認知到,您的婚姻已經無法維持了?」
   一隻蝙蝠從屋簷三角尖端下飛出,越過她們的頭頂進入夜空。這個夜晚已經進入躲進視線和對話間斷之中的部分,同時凱絲汀的希望,希望自己和普萊斯太太說出來為什麼邀請她的原因之間,及時有一扇大門相隔,破滅了。
   「從所有的地方。」她說。
   「對不起,什麼意思?」
   「從鬆散下來的體貼,從很多的藉口,為什麼這個週末別的事情又比陪伴家人重要。從對踏境節的熱情,這種熱情對一個四十歲的男人來說似乎青春重返。從沉默多於歡笑。從對年輕翹臀的注視。我可以舉千百個例子,但是基本上是一樣的:首要變成次要,愛情變成例行公事,例行公事變成無趣,無趣了就吵架。大概就是這樣。到了某個時候您就覺得,甚至在床上……您想繼續聽嗎?」
   「如果您願意說的話。」
   「甚至在床上您好像也不存在一樣。我的意思是:不是什麼地方讓您發現,而是──就是發現了。或者也有可能有一天,您抱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態苦求真相,卻發現,其實您很早就一切了然於胸。」
   普萊斯太太點頭,聲音降低下來,好像她突然不願意被人聽到。她的手平平的放在欄杆上,酒杯的左邊和右邊。
   「您……如果您允許我這麼說的話,是從您先生的行為發現的,而不是……從自己身上?」
   「也許。」她的聲調中沒有任何情緒。
   「請不要誤會。我愛我的先生,我不是只是說說而已。我的婚姻很美滿,雖然這句話的意思很空洞,我卻是真心的。但是今年年初某個時候,我站在浴室鏡子前面,忽然之間不知從何而來,我大聲對自己喊出來:我根本沒有婚姻生活!我愛我的先生,他也愛我,但是我們沒有婚姻生活,因為他從來不在。從來不在,您了解嗎,他不在。」
   「您的意思是,公司……」
   「該死的公司,他不會談公司的事。也許是因為要保護我,但是他不談我也知道。我不用看帳簿,看他的臉就知道了,因為公司我們才有這些。」普萊斯太太的拇指越過她的肩膀指向身後。「房子、車子,整個省最多的女性內衣收藏,滿滿三個櫃子的內衣。我可以想像,我的性感內衣甚至比您的朋友安妮妲還多。但是這些正在拖垮他,也在拖垮我。公司毀了我們的婚姻。」她的鼻翼開始顫抖。
   更讓凱絲汀驚訝的,不是這個戲劇性的話題轉折,而是她自己情感的疏離,不,完全沒有感覺是更正確的說法。
   「您知道嗎,也許您問錯人了。我自己的結論是,所有的婚姻都以同樣刻板的方式收場,當婚姻結束時。我的意思是,婚姻有千百萬樁,但是婚姻失敗卻只有一、或兩種方式:負心或者平淡無趣。也許職業負荷太重算是第三種。很抱歉,我沒有想要諷刺的意思。」
   「沒有關係。」卡琳‧普萊斯點點頭,鼻子吸了吸。想都沒有想,凱絲汀半轉過身去面對她說:
   「哭吧!」她想起兩個星期前想過,日後的某個時候她們會互相擁抱。當擁抱發生時,她卻訝異它的舒適與一點都不激動的感覺。比如說,還不如紅酒入喉時。她比普萊斯太太幾乎高一個頭,這種時候卻感覺很舒服。也許一切都還沒有太遲,也許她對親近的反感還不是沒有藥救,只是需要長時間慢慢醫治,用酒、用擁抱,還有用即使浴室亮晶晶不表示你的人生也閃亮耀眼的想法。
   「不,我不會哭的。」普萊斯太太在她的肩膀上說:「相反的,我們不要再用敬語稱呼對方了吧──卡琳。」
   「凱絲汀。」
   她們鬆開手臂,搖了搖頭,好像在說:還能說什麼?然後舉杯相碰。
   普萊斯太太用食指的指節印了印眼角。
   「我已經決定不要難過。而且,我很明白,這一點我沒有能力幫助我先生。」
   「沒有能力幫?」
   「沒有能力幫。」最後一點酒交互倒在兩個杯子裡,填滿了杯子的一半,凱絲汀好像懂了她開始戰勝命運。卡琳休息了一下,喝一口酒,繼續像之前一樣靠在陽台的欄杆上。宏恩貝格街消失在濃厚的野薔薇叢之後,只有花園前那盞路燈的位置還能看見。
   「我們年紀大概差不多,是嗎?」
   「不久前妳才祝我四十四歲生日快樂。」
   「我四十二歲。我們的孩子正在長成大人。我先生總是在工作。妳離婚了。」她猛的轉過頭來,幾乎嚇一跳。「不好意思,我可以問妳有沒有……」
   「沒有,我沒有男朋友。」她看著她的眼光如何迅速轉離的方式中,有某種凱絲汀不喜歡的東西,而短暫的、正在萌芽的希望,希望能夠親密的盼望,卻因為確信深深陷入而窒息。是的,她陷入某種可恨的陷阱中動彈不得。
   「那種感覺,說明白一點,是:我們不再是二十郎當歲,不再是美好的生活還在眼前的年紀。我們也還沒有七十歲,並不是生活已經過去了。我們是四十幾歲,生活正在經過我們。」她喝口酒。
凱絲汀不再說什麼,太晚了。
   「妳明白嗎?」
   「不完全。」隨著燈火一盞一盞熄滅,貝根城正在她眼前消失。山谷中稀少的燈壓扁變寬,消融在漫無目標的動作中。她原本想望一份友誼,得到的卻是要她當共犯。
   「我不要一晚又一晚坐在家裡等到因為太疲倦所以能夠繼續等待下去,我現在就疲倦了。」
   「我也是,我該走了。」
   「簡單有力的說,我要去一個自由性愛夜店看看。」凱絲汀拿著杯子,沒有飲啜,只是左搖右晃。
   「什麼?」
   「沒錯,甚至在《訊使》上都有刊登廣告。不是在附近的店,而是在吉森附近,譬如說。以前我從沒有注意過,但是自從上次和我女兒談到這些事後,我就留意了。」
   「妳不會是認真的吧?」她以為自己會很吃驚,但是沒有。其實她早就料到了?「告訴我,妳不是認真的。」
   「看一看,我是說看一看。去這樣的夜店又沒有規定一定要做什麼事,任何事都允許,什麼都不是非做不可。這是夜店一個親切的女人在電話裡告訴我的,這是那個夜店的宗旨,聽起來一點都不做作。」
   「妳打電話……」
   「波西米亞,聽起來很令人嚮往,網路上的照片看起來格調也挺高。」
   「我不去。」
   「妳考慮看看。」
   「我不去。」凱絲汀喝光杯子裡的酒,在醉酒的清醒中,有那麼一剎那,想把杯子摔碎在陽台上她們兩人之間的誘惑是那麼大。怒氣從心中升起。「我要走了。」杯子拿在手上,她轉身朝門的方向走去。
   「我們喝了三瓶,哦哦,是有點多。」卡琳笑了,把一隻手放到她的手臂上。「但是我們很快會再見,好嗎?」
   當她們進入客廳時,凱絲汀覺得聽到街道上傳來停車的聲音。一切都太晚了。

以上內容選自《邊境行走》第二部‧邊界,第七節(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