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與羅迪克的比賽,被安排在第二球場的第三順位,前兩場比賽都是女單,賽事進行得很順利,輪到我登場時,大概已經是倫敦時間下午四點左右。球迷的叫好聲,場外觀眾的喧嘩聲,都不能影響我的備戰精神,腦子裡只有這場比賽,這是屬於我的聖戰。
羅迪克是本屆第五種子,他的發球威力眾所周知,因此到了球速特別快的草地大滿貫,更是如魚得水。雖然羅迪克從沒拿過溫布頓冠軍,但曾經三度打進決賽,最後都栽在瑞士傳奇球星費德爾(Roger Federer)的拍下。若非球運欠佳,我想羅迪克手上恐怕不會只有一座美國公開賽的冠軍,溫網說不定也能拿個好幾座。
不管如何,我還是努力打好每一個球,不管對手是誰。 比賽開始前,我坐在場地旁的休息區,閉上眼睛沉澱思緒,努力讓自己更專注,教練霍多夫,以及遠從台灣趕來的教練連玉輝、防護員葉恩,還有許多自動自發從各地跑到現場加油的台灣留學生,都已經在觀眾席上期待看到我的表現;而在太平洋的另一頭,母親、哥哥、大嫂也都犧牲睡眠,熬夜守在電視機前為我加油,不管結果如何,我要打出一場無怨無悔的完美比賽。 隨著裁判的口令,比賽正式開始。一開始羅迪克的接發球似乎還沒進入狀況,但發球依舊凌厲,我只能伺機而動,尋找機會。只是羅迪克沒有給我太多的機會,首盤前九局還是各自保住自己發球局。只是,如果這樣一直打下去,似乎也不是辦法。我開始積極搶攻,只是時機有些不太對,羅迪克在第十局的一記穿越球,打破了我們的均勢,他破了我的發球局,也拿下了第一盤。 回到休息區,我反省著首盤的缺失,關鍵還是對他的發球局沒輒,再加上自己有些急躁,讓羅迪克有機可趁。但是,過去的已經過去,比賽還沒結束,我還有機會,只要專注著下一個球,相信時機總會來臨。 第二盤開始,我已經做好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羅迪克的發球威力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球速動輒飆破兩百多公里;但是相對來說,他對我的發球局也拿不出制勝辦法,我們就這樣我一局、你一局的一路纏鬥下去。我心裡想,撐進搶七局吧,至少就沒有被破發的壓力,也許屆時可以找出一些辦法突破僵局。 果然,我們誰也不敢鬆懈,直打到搶七局。羅迪克比較缺乏耐心的弱點,也在此時慢慢浮現。靠著幾次「小破發(Mini break)」,第二盤的搶七局,我總算占了上風。扳回一城後,比賽回到了起點,只是從五盤三勝制變成三盤兩勝制。 但對我而言,拿下第二盤至關重大,這是我跟羅迪克三度交手所拿下的第一盤,也更增加了我的信心,既然能拿下這一盤,就有能力拿下第二盤、第三盤,甚至贏得整場比賽的勝利。 這個正面信念讓我打起球來更有勁,也更加沉穩。 第三盤又是個全新的開始,雖然羅迪克的發球威力如常,但我在接發球時,已經愈來愈能掌握;而且,羅迪克其實對我的發球局也一樣沒輒,壓力並不在我這邊。隨著我愈來愈專注,羅迪克打得也更加心急,我只要設法保住發球局,就能帶給他更多壓力。 就像是第二盤的劇情重演,我與羅迪克在第三盤還是你來我往,發球局就像銅牆鐵壁一般,誰也攻不下誰的攤頭堡。比賽就這樣一直拉鋸下去,結果還是得拚到搶七局,再一次決定誰能拿下這一盤。 有了前面的教訓,羅迪克面對第三盤的搶七局,明顯比第二盤專注許多。一開始就取得四比二的領先,但他突然又陷入亂流,我適時把握住機會,先連拿三分逆轉超前,沒想到羅迪克又發生要命的雙發失誤,讓我拿到盤末點,甚至後來居上搶下第三盤。現在,我反倒取得盤數二比一的領先局面,回頭看了一眼場邊的教練霍多夫、連玉輝、葉恩與我的女友,大家臉上開始顯露出高興的神情。 打完前三盤,已經花了兩個半小時,幾乎已是一場正常的比賽。連續兩盤搶七失利,有些選手會因此而放棄,但羅迪克卻像因受傷被激怒的野獸,反撲特別兇猛,打到第四盤,情況還是跟前三盤沒什麼差別。最大的差別是,我終於拿到一記破發點,但也不過是一記破發點,最後還是被他給救回。 在烈陽下不斷來回奔跑,體力和意志力一點一滴的耗損流失。尤其前一天我才在雙打苦戰四個多小時,如今打到第四盤,雙腳似乎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肌痠不斷累積,這場生死之爭,除了鬥技、鬥力、還要鬥韌性。接下來的比賽,已經不是單純在球技上較量,誰能撐到最後,誰就會是最後的贏家。 進入第四盤,我心裡只想著一球一球打,已經無法再分神去留意觀眾的叫聲或是比數,不過體力消耗得愈多,注意力或許愈能集中,但也或許會愈渙散。我和羅迪克已經呈現機械式的反應狀態,反正球來就打,球來就追,好像變成了一種反射動作。兩個人又一路廝殺到搶七局,這已經是連續第三盤打到搶七局。 面臨背水一戰的羅迪克,對於第四盤的搶七局顯然非常專注,反倒是我有些急躁,只想快點結束比賽,免得夜長夢多。因為一旦打到第五盤,在「Long game」制度下,我一定得破他的發球局,才有機會贏得比賽。但到目前為止,我都還沒有能夠真正突破這名「重砲手」的發球局,如果進入決勝第五盤,對我其實相當不利。 搶七局一開始,我就連拿三分,但也因此打亂了節奏,太急於搶攻,兩次回球掛網,讓羅迪克再度扳回劣勢;打到五比五平手後,我又出現失誤,讓羅迪克拿下第四盤,盤數追成二比二平手,比賽終究還是得到決勝第五盤才能定生死。 坦白說,丟了第四盤之後,我覺得應該已經失去贏球的機會。拋開勝敗壓力同時,我只想好好的享受球賽,了解自己到底在比賽中能發揮到什麼程度,就算贏不了,我也要奮戰到底,打一場有尊嚴的比賽。 進入第五盤,非得破發才能贏球。我冷靜下來,很有耐心地尋求空檔,只是羅迪克也沒有給任何機會,兩人仍舊一直僵持,我發球完了換他發,他發完後輪我發。期間我還一度想到馬惠與伊斯納那場「史上最漫長之戰」,「不會也要打到七十比六十八,比賽才會結束吧?」 嗯……,也許是我想太多。但雙方互保發球局,仍一路拖進了「Long game」,第十五局,我順利保住發球局,取得八比七的領先,此時我還沒意識到,比賽已經進入尾聲。 第十六局,依舊是羅迪克的發球局,也是他在這場比賽的第三十一個發球局,我在他的前三十個發球局,只有逼出一個破發點,只是沒想到在打到三十比三十平手時,裁判給了羅迪克一記愛司(Ace),我大膽提出鷹眼挑戰(Challenge Hawkeye),模擬軌跡畫面也顯示出,這球並沒有進入發球區。挑戰成功後,趁著羅迪克情緒受影響導致回擊不穩,在這關鍵局中,出現第三度回擊出界,這場比賽的第二記破發點誕生,也就是賽末點,職業選手的直覺告訴我:「就是現在了。」 接過羅迪克迅雷不及掩耳的第一發,我的腦袋其實已經完全空白。他回擊上網,我則試著把球打到對手的腳邊,羅迪克截擊果然失去了威力,也給了我直線穿越的機會。隨著最後一球成功突破他的防線,歷經四小時三十六分鐘,這場馬拉松式的男子漢對決終於落幕,而我,居然是最後站在場上慶祝勝利的那個人。 能在父親生前最期待的溫布頓錦標賽,拚出四大滿貫賽的最佳成績,我想這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神的安排。贏得比賽的同時,我照往例親吻手指,並向上遙指天際,把這分難能可貴的榮耀,獻給已在天堂的父親。那天的天空很藍,陽光似乎特別耀眼,而這個大家都很熟的招牌動作,其實是我和爸爸之間男人的約定。 很遺憾,此刻爸爸不能與我同在。不過,我想他其實就在這裡,而且非常為我開心。我相信,父親一定看到了這場比賽。每當我站上球場,就會奮戰不懈,因為我知道,爸爸總會在遙遠的某個地方,為他的寶貝兒子加油打氣,他也一定會以我的表現為榮。此時此刻,很想大聲地告訴父親:「我做到了,我終於做到了!」 加入職業網壇多年,曾經與許多好手對陣,也曾有過打敗世界排名前十高手的前例。二○○四年倫敦女王草地網賽,我曾經擊敗當時世界排名第二的阿根廷名將柯瑞亞(Guillermo Coria);二○○八年北京奧運首輪更扳倒了當時世界排名第六的英國希望穆雷(Andy Murray);隔年澳洲公開賽第二輪則拉下曾高據世界排名第三的阿根廷「雄鷹」納班迪安(Davie Nalbandian),每一場勝利都讓人刻骨銘心,但是,這次能夠擊敗羅迪克,對我而言更是意義非凡。 為什麼?因為這裡是溫布頓,是世界網壇的最高殿堂;而且羅迪克最擅長草地球場,又是三屆溫布頓亞軍,能在網壇最高殿堂擊敗最擅長草地球場的強者,這種喜悅,絕不是言語所能形容。 贏得比賽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已過世的父親,當然也沒忘了家人的支持,我馬上打電話回台灣的家中報喜。其實母親與哥哥一直在電視機前面看完整場比賽,只是透過手機聽到媽媽的聲音時,我仍不禁淚流滿面。雖然彼此遠在世界的兩端,還是能感受到家人的關懷,對於一年到頭幾乎都在外度過的我而言,這是最大的支持。 走進休息室,一堆認識與不認識的球員,全都跑來向我祝賀,據說還有許多人看到電視轉播後起立鼓掌。我激動的心情始終難以平復,看著這個從小就夢寐以求的舞台,想到身後所有人的鼓勵相挺,面對許多國際媒體的爭相採訪,只能強忍著內心的激動,述說這一路走來五味雜陳的心境轉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