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文節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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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當代台灣的感性配置
從古到今都有「怪獸」,瑪莉‧雪萊的科學怪人,日本東寶株式會社的酷斯拉,或是晚近好萊塢的怪獸電力公司。有的怪獸讓人懼怕厭憎,有的怪獸可愛可親又可憐,有的摧毀人類,有的成為人類的親密戰友。只要有人的社會,就有作為人類對照變形組的怪獸張牙舞爪。怪獸無法無天,怪獸無所不能,怪獸無所不在。
而這本文化評論集,正是企圖建立起「資本主義」與「怪獸」之間的想像連結。在過去「資本主義是怪獸」的老梗模式中,資本主義被比做怪獸,或凸顯其上天下地神通廣大,或強調其勇猛殘暴,吃人不吐骨頭,殺人不見血。這個慣有思考模式最大的問題,恐怕還是來自資本主義與怪獸之間的連結關鍵詞「是」,那個作為辨別指認、作為修辭明喻、作為靜態想像的「是」,總是逃脫不出作為being存有論的思考陷阱。
而《資本主義有怪獸》則是由「是」變「有」,以一字之差,來顛擾來重組來破局原本資本主義與怪獸之間的穩定對等關係。「有」何怪之有?如果「是」乃being的話,那「有」就是becoming,「有」指向一種不斷產出、不斷變化、不斷逃逸的進行式,不可預期,無法阻擋,難以歸類。所以說「有」作為一種創造生產力,乃是比資本主義更可怕的怪獸。無法無天的資本主義裡,還有無法捉摸的怪獸變化無窮。
而本書中的「怪獸」之所以「怪」,乃在於其「新」,無以名之,故稱怪獸。故「怪獸」乃全球化時代「新感覺團塊」的組構,充滿動量與動能,有具市場性價值的怪獸,作為資本主義新一波的權力與慾望操作,像童顏巨乳,也有不具市場性價值的怪獸,作為干擾破壞資本主義的雜牌軍游擊隊,像巨顏童乳。有主流的美形怪獸,像名媛像名模;也有邊緣的惡形怪獸,像大嬸像小胖,只是有時天籟美聲的惡形怪獸,也能搖身一變與九頭身的美形怪獸一樣大賣特賣。「怪獸」作為「新感覺團塊」的超能力,正在於吸納轉換,合成變形所有可能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解畛域化」與「再畛域化」,釋放收編,吞吐吸納,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而台灣則是本書全球在地化研究的主要分析場域,一個詭譎多變、怪獸出沒的文化田野,像書中各種晝伏夜出、蠢蠢欲動的「市場怪獸」、「政治怪獸」、「美形怪獸」、「影像怪獸」、「性別怪獸」、「空間怪獸」,族繁不及備載。
而收在《資本主義有怪獸》這本書中的文章,主要是以二○○八到二○一○年間在聯合報名人堂專欄與中國時報時論廣場專欄所發表的文化評論為核心。從八○年代中期還在當研究生的時候,就開始寫作文化評論,歷經了解嚴前後的能量大釋放與文化研究風起雲湧的九○年代,而今已是文化批判式微的二十一世紀,卻仍在報章雜誌筆耕不懈,鬥志昂然。歸咎其因,無非一句至為素樸的「看不下去,有話要說」。
所以作為自我期許的知識/姿勢/滋事份子,從來未曾放棄以文字作為文化戰鬥的武器,以台灣社會事件作為文化游擊戰的分析案例。一路走來,國家大事與貓狗小事等量齊觀,唯物即微物,在小細節裡挖大道理。《資本主義有怪獸》或許正是一本台灣版的二十年目睹資本主義之怪現象,葷腥不忌,八卦俗爛不畏,只要是眾人皆知耳熟能詳的大眾事件,就是最佳的女性主義文化游擊戰,思考即行動,批判搞革命。
江湖走老,還好膽子尚未走小,幾十年寫下來,不怕被批被罵被攻訐,只怕研發不出批判父權社會與資本主義的新招,只怕找不到能讓自己興奮、讓讀者振奮的新話語、新觀點。生在台灣,長在台灣,時時刻刻我看,我聽,我嗅聞台灣的一舉一動,發心許願,就是要在一齣齣最輕薄短小的社會行動劇中,描摹出台灣當下此刻的感性配置。
晚期資本主義依舊無法壽終正寢,怪獸出沒,諸眾密切注意。
- 【內文節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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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顏巨乳有怪獸
有個腦筋急轉彎的玩笑,「什麼是世界上最性感的動物?」,當然不是夢露,也非舒淇,答案是「斑馬」(Zebra,Z罩杯胸罩)。雖說玩笑歸玩笑,但此玩笑所傳達出「性感」直接等同於「超級罩杯尺寸」的訊息,卻直指當代文化對「巨乳」想像的偏執投射。
據整型醫師所言,台灣幾十年前的「隆乳」手術所植入的矽膠或鹽水袋頂多二百五十c.c.(C罩杯),如今卻是至少三百c.c.(D罩杯以上),明顯出現罩杯升級的現象。而甫在公視推出、由賀照緹製作的《穿在中途島:從全球化看台灣服飾業》紀錄片系列,第一集「胸罩」就以台灣女性對「集中拖高」功能性或調整型內衣之高度依賴為題,從歷史沿革、身體想像與物質生產等多面向加以分析探討,企圖找出為何集中拖高、擠出乳溝的各種魔術胸罩會在台灣大賣的原因。而晚近這波波濤洶湧的「童顏巨乳」爭議,則是把「巨乳」推上了另一個文化想像的高峰,再次改寫「巨乳」在台灣的全球在地意涵。
首先,「童顏」配上「巨乳」,讓「巨乳」成為「具乳」,亦即在所謂的真實世界裡「具現」動漫電玩虛擬世界的女體想像,讓動漫裡「蘿莉」的童顏組裝上「御姐」的巨乳,不僅合成具現為「童顏巨乳」的AV女優,也合成具現為「童顏巨乳」的電玩廣告美少女,模糊了真實/虛擬、限制版/普及版、清純/性慾、少女/熟女的界線。其次,「童顏」配上「巨乳」,也讓「巨乳」成為拒絕哺育的「拒乳」,徹底改寫從史前時代以降巨乳崇拜中對女性生殖繁衍力的表達,徹底斬斷「巨乳」與大地之母母體想像的連結。而更重要的是當「童顏」配上「巨乳」,將生理時間所預設的「童年」與「成年」兩個不同階段,非線性地貼擠在同一時空下的「青少女」身體,成為當代資本主義形塑、改造、錯亂、跳接時間下身體影像複製之最佳示例,讓「巨乳」成為既令人驚懼又令人訝異的「懼乳」。因而「童顏巨乳」作為當代的一種「異」時空合成影像,塞進了動漫電玩,塞進了成人電影,塞進了御宅族,塞進了日本的卡哇伊裝可愛文化,塞進了台灣的幼齒文化,塞進了好萊塢的金髮波霸,當然也塞進了廣告市場行銷、媒體炒作與國家機器的獵捕。換言之,此處的「巨乳」已不再只是乳房的超大尺寸問題,「巨乳」已成為後現代超現實科幻版的「塞爆」(英文cyborg的音譯,其他中譯包括「合成體」、「人機一體」和「生化機器人」等),各種人、機、資本、權力、論述的塞到爆。
但我們如何有可能破解「童顏巨乳」作為一種資本主義主流市場的身體影像操作?「物化女性」已是一個被重複濫用而失去政治批判力的無效話語,「多元文化審美觀」也早已淪為一廂情願的無效呼籲。晚近在網路上廣為流傳的另類「童顏巨乳」照片(含著奶嘴甜蜜入睡的小女嬰,粉紅色低胸嬰兒服中隱隱若現的乳房與乳溝),充其量也只是一種充滿幽默趣味的Kuso。但只要我們做一個文字上的急轉彎,由「童顏巨乳」換成「巨顏童乳」,就可以馬上看見資本主義時間魔術中市場利潤之所在。「童顏」與「巨乳」貌似怪異的組合一點也不怪異,因為臉會鬆會垮會有皺紋,「童顏」作為一種理想,才能刺激各種護膚保養抗老化商品的持續消費,也因為乳房會外擴會下垂會乾癟,「巨乳」作為一種理想(對許多女人而言,即便青春正茂時也無法企及),才能帶動各種修飾調整型商品與豐胸隆乳產業的發達。「童顏巨乳」是逆時而為、永遠無法真正企及的理想,而「巨顏童乳」是順時而為、永遠無法真正逃避的現實。
「童顏巨乳」的美少女當然不是怪獸,但「巨顏童乳」的普羅大眾也只有在真正認知時間「逆」轉與市場「利」潤的勾連時,才有可能成為資本主義內部、反抗主流身體正常化規訓的「怪獸」。
- 【內文節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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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主義「時物鏈」
還記得王家衛電影《重慶森林》裡的金城武嗎?那個失戀的年輕刑警,大街小巷瘋狂尋找五月一日過期的鳳梨罐頭,女友已棄他而去,他卻一心期盼在五月一日生日前女友會回心轉意。鏡頭前的金城武,四月三十日深夜大啖幾十罐即將過期的鳳梨罐頭後,決定開始新的城市愛情狩獵。而在王家衛另一部電影《墮落天使》裡,金城武則是在吃了一罐過期的鳳梨罐頭後,開始失語。這當然不是有關食品安全的公益廣告,而是非常王家衛式的都會偏執與符號繁衍。
但離開電影回到日常生活,「即將過期」的食品和三十九元國民便當一樣,都成為最新一波經濟不景氣中的熱門商品。此「即將過期」的「即品」自非「極品」,乃指食品保存期限低於二分之一,並以低於市價一至五折販售,網站一開張,特價限量的「即品」立即被秒殺。大環境蕭條,只要是知名品牌、食品安全無慮,退而求其「即」也不失為一種度小月的新消費態度。
這種以「即將過期」而降價求售的現象,其實早已存在各大賣場與生鮮超市,只是尚未以當下網路集結特賣的方式出現。一些善於精打細算的婆婆媽媽們,早就知道該何時何地等在一些強調新鮮不隔夜的知名生鮮超市與麵包店櫃台,特定時間一到,放手搶購所有現場立即降價、打折出清的特價品。現今市面上的絕大多數食品,都需要清楚標明保存期限,而一旦有了保存期限,食品便成了「時品」,正式進入資本主義嚴格時間管控的「時物鏈」。這裡並不是說食物本身沒有腐壞衰敗的時間變化,而是此時間變化一旦被數字化為年月日時,時間與價格之間便出現了一種相互環扣的關係,而食品的價格也將隨保存期限的逼近而逐次降低。
若就生產模式的歷史變革而言,雇工「時間」與雇主「金錢」數量的換算方式,成就了資本主義的勞動習慣與工作紀律,那我們是否也可以說就消費模式的歷史變革而言,商品「時間」(流行不流行,過期不過期)與商品「金錢」價格的換算方式,成就了資本主義的消費刺激與時間焦慮。資本主義「時間即金錢」的穿刺無所不在,在我們的辦公室,也在我們的冰箱,幾十種滴滴答答的「時品」都在倒數計時。
而當前的「即(急)品」熱賣,不就是資本主義新一回合「搶鮮下市」的回眸一笑,表面上是削價求售,骨子裡不也是最後一刻剩餘價值的吃乾抹盡,再次貫徹資本主義強迫及時消費的時間催逼模式。但如果資本主義「搶鮮上市」能賣,「搶鮮下市」也能賣,那究竟還有什麼食品是資本主義不能賣的?沒錯,資本主義不能賣的正是過了期的食品,「過了時就一文不值」。食品的保存期限,早已被內化成中產階級高漲消費與健康意識的重要防線,舉凡各種消保單位查獲知名賣場架上陳列販售的各種過期品,或不肖廠家將過期食品重新包裝的黑心貨,或國外過期食品私下傾銷台灣等相關報導,都不斷挑起中產消費者對此重要防線近乎歇斯底里的偏執。因而很少人會去問一個真正有趣的問題:當「過期」食品從資本主義線性「時物鏈」鬆脫之後去了哪裡?集中銷毀,員工自行處理,還是循非正式管道轉給了遊民、低收入戶或其他收容機構呢?
如果「過期」只是不能公開販售,不等於絕對「不可食」,那或許我們正可以從資本主義廢棄物的「過期食品」切入,去想像消費廢墟之外的可能風景。在德國柏林「不用錢的店」中,除了各種捐贈的傢具衣物、鍋碗瓢盆外,也有義工收集附近超市下架即將過期的蔬菜水果,免費提供市民取用,以推廣反商、反金錢交易、反資本主義「以消費之名行浪費之實」的信念。英國也有一群「免費食物主義者」,專挑超市的大垃圾桶撿拾剛被丟棄的過期食品,他們早已練就一身判別食品安全好壞的功力,以環保愛地球的信念,反對過度消費與浪費,而這群身體力行者中,不乏營養學家與白領美女。不論是困於生活還是基於信念,在這些人的手中,從資本主義「時物鏈」淘汰下來的食品,終於能夠由時間即(急)金錢的「時品」,脫落成伸手俯拾可得的「拾品」。
這不禁讓人想起法國新浪潮女導演艾格妮.娃達(Agnès Varda)2000年的紀錄片《艾格妮撿風景》,以米勒的名畫《拾穗》為詰問,用毫不矯情的鏡頭,行雲流水般的自在,沿路拍攝各種以撿拾維生或以撿拾為樂的男男女女。有窮困的吉普賽人將賣相不好、被工廠大量拋棄的馬鈴薯搬回家做主食,有吃素的生物碩士,專在休市後的市場撿菜葉吃,更有城市遊蕩者在大垃圾桶裡開心地翻箱倒櫃,讓我們看到在資本主義嚴密時間管控的催逼之外,不是廢墟與墳場,而是真實且動人的無處不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