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既不是科學教材也不是預言讀本。找科幻作品學習科學,不是天生的蠢才就是心理有病;從科幻小說中學習未來,也屬於天方夜譚。科幻小說的主要功能是它的思想性,是它提供給人們對現實進行多角度反思的哲學空間。
波蘭作家史坦尼斯勞.萊姆的科幻小說《索拉力星》,就是我這一觀點的絕好例子。按照小說中的描寫,索拉力星是遙遠太空中的一顆行星,它完全被一種「原生質」海洋所包圍。由於行星所處的雙星系統具有不穩定的軌道,紅藍兩顆太陽不斷交替照耀,使這種原生質生物的存在大受威脅,於是索拉力星上的生物跳過了「從單細胞到多細胞、從植物到動物、從簡單神經活動到高級大腦」的發展過程,一步登天地具有了「靈智」。
這種結構簡單、思惟能力卻無比強盛的生物,其存在造就本書中所有奇蹟的基礎。
在故事開頭,人類已經對索拉力海洋進行了多年的觀察,建立了巨大的基地,關於海洋形成和功能、作用的文獻車載斗量。但是,所有這些正統的「科學研究結果」對理解索拉力生物毫無用處。因為這種能夠「自發穩定雙星系統軌道」、「完美地複製世界上所有事物」、還能「將死去的人用比夸克更小的粒子原封不動地複製成活」的生物,其行為毫無理性可言。科學家一組一組地為這種非理性行為所吸引,想要以此為突破,創造科學發現的奇蹟;但遺憾的是,他們對海洋的研究根本沒有結果:向海洋發射有好的資訊也好,用X射線掃描海洋也好,用強射線轟擊也好,都得不到任何反應,海洋僅僅將這些都照章全收,僅此而已。它對人類的行為視而不見,只是熱中於自己的創造。而那些創造在地球人看來,僅僅是一些毫無目的、純屬遊手好閒的活動。
小說自始至終沒有解釋索拉力星上的生命到底想幹些什麼。它行為怪異卻無法解釋。例如,索拉力生物為每個地球科學家複製了一個「來自他們思想中的」伴侶,有逝去的愛人、有工作上的夥伴、也有想像中的情人。這些複製人非常真實地出現在科學家的生活之中,但他們到底想做什麼,卻無人知曉。根據小說主角凱文死去的情人複製的「哈瑞」,雖然是海洋的傑作,但她居然從沒有打探過人類基地的任何情報,沒有進行過一次破壞,更沒有相反地去輔助凱文的科學研究。她只是一刻不離地強烈愛他。我最初認為,這種愛和相隨,一定是海洋用來瓦解凱文鬥志的陰謀;但是,女人對凱文的活動不聞不問,因為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到來是怎麼回事。
「非理性」的海洋和人類對這種海洋的「理性」探索,構成了萊姆科幻小說的極端反諷性。多年的科學研究經驗讓萊姆在描寫人類科學活動時駕輕就熟。他在撰寫科學家對索拉力星生命產生及其目的所做的多種理論推測時,恰似在描寫一場場活色生香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我還從來沒有在一本讀物中見到對科學家的活動如此假裝正經其實荒誕不經的精妙描寫。而且,「嚴肅的」科學爭論面對「非嚴肅的」索拉力星這件事本身,也讓人忍俊不禁。
科學作為一種理性行為,其理性的思考方式使它與自然界的大部分現象產生了暗合,而這種暗合使我們掌握了世界的多重祕密。人類數百年的技術進步,應該說也是這種理性的勝利。但是,理性的自然只是我們這個宇宙的半壁江山。在這個多采宇宙的另一些地方,非理性的現象層出不窮。我從事心理學工作,就在這一學科,非理性的行為就是突破學科障礙的最大難點。當動物與人類非理性的、荒誕的行為不斷湧現的時候,理性不但無法對此做出解釋,就連理性的認知途徑也很值得懷疑。
理性的科學和非理性的世界之間相互無法共存,導致了諸如佛洛依德等人的尷尬處境。一方面,他們期望向非理性的黑洞投入自己的目光,但另一方面,他們為了適應非理性存在所拓展的探索方式和認知方式,又必然被傳統「科學界」嗤之以鼻。萊姆逃過了佛洛依德的命運,因為他並不希望到科學界去混個什麼地位,只想將自己看到的世界真相表達出來。
史坦尼斯勞.萊姆於一九二一年生於波蘭。二戰中,他曾經參加地下抵抗運動。之後,他當過汽車技工,並最終獲得了醫學博士學位。萊姆曾經進行過控制論、數學和太空方面的研究,並創立了波蘭太空協會。他的科幻作品多數寫於武○至六○年代,這些作品繼承了東歐文學的諷刺傳統,頗具思想深度。正因為出身於科學家,所以萊姆的作品總是大膽地走向認知的邊界,與那些科學根柢不強的作者所撰寫的科幻小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萊姆的行文中我們看到,他對許多事物的中心定義持非常懷疑的態度,這種中心化的消解傾向,導致他的思想與德希達思想的暗合。
萊姆總是能從核心處嘲弄我們的生活,他能把科技論文、民間故事、寓言、神話傳說等都烹調在一起,並用幽默而力透紙背的荒誕語言和荒誕情節,返照我們的世界。在他另一部題為《機器人大師歷險記》的小說中,科學家的探索困境和生存困境更是得到了肆意幽默的張揚。小說寫到科學教條主義者的生活時講到,這些人連寫一首情歌,也被要求應該既有抒情的田園風格,又有張量代數、情感控制論、拓樸學還要外加微積分。在小說的另一處,當電腦製造者命令他的機器製造一個「自然」時,機器製造出來的竟然是擠滿了物理學家的鬧哄哄的現場;不但如此,在現場附近,「自然殉難者」在柴堆上烘烤著的身體冒著煙,而在遠處,原子彈的蕈狀雲正在升騰。
多年來,西方許多評論家一直認為,如果有一天科幻作家能夠獲得諾貝爾獎,那麼這位作家非萊姆莫屬。讀過他的兩部小說之後,我真正相信了這一點。
(本文原載於二○○三年十一月七日《文匯讀書週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