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憑弔者

 

天童荒太  著

作家 林清玄
當天地突然崩毀,大山在五秒鐘內塌陷,海濤在三秒鐘裡席捲,土地在一秒鐘裂開…
…我們愛著的人,和愛著我們的人,心裡會想些什麼?

作家 貴婦奈奈
天童荒太簡直是哲學家和藝術家的合體,他啟發我很多死亡議題的新觀點…
…看完後我能量充沛!

心理學講師 呂政達
讀者可這樣進行實驗,找一個未曾讀過本書的人,回憶你們共同認識的死者,他應該也會以類似的方式──
愛過、被愛過、被感謝過,來從事回憶吧。

1986年以《白色家族》獲第13屆野性時代新人獎。
1993年《孤獨的歌聲》獲第6屆日本推理懸疑大獎。1996年《家族狩獵》獲第9屆山本周五郎獎。
2000年暢銷大作《永遠的仔》獲第53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銷售超過百萬,並改編成連續劇。

另著有《滿溢的愛》《繃帶俱樂部》《靜人日記》等書。

楔子                    
第一章 目擊者
(蒔野抗太郎──Ⅰ)
第二章 監護者
(坂築巡子──Ⅰ)
第三章 伴隨者
(奈義倖世──Ⅰ)
第四章 偽善者
(蒔野抗太郎──Ⅱ)
第五章 代辯者
(坂築巡子──Ⅱ)
第六章 旁觀者
(奈義倖世──Ⅱ)
第七章 搜索者
(蒔野抗太郎──Ⅲ)
第八章 照護者
(坂築巡子──Ⅲ)
第九章 理解者
(奈義倖世──Ⅲ)
尾聲

「我不懂死了活該的意思,不管哪種人,我都會憑弔。」
他不問死者的是非功過,也不是祈禱一路好走,
他只為了讓世界上還有人記得這位逝者,
讓他們成為無可取代、唯一的存在。
一個為陌生人憑弔的旅人,尋找我們心中失落已久、最重要的那塊拼圖。

── 天童荒太

坂築靜人
「我該怎麼做,才能一直記得牠呢?」

 一個為了「憑弔」逝者而放浪全日本的青年,幼年目睹雛鳥墜地而亡,他啜泣著問道。後來經歷爺爺辭世,畢業好友過勞死……他開始前往人們喪生的場所,問三個問題,只求「記得」他們,使其成為無可取代的存在。

蒔野抗太郎
一個婚姻破碎的週刊記者,看盡人性醜惡,擅寫
腥羶報導,卻被靜人的行為深深吸引,起先是質疑
與不屑,而後,因好奇而深入追查。

坂築巡子
靜人癌症末期的母親

坂築美汐,他未婚懷孕的妹妹。

生與死的歷程,同時在一個家庭裡上演。

 奈儀倖世,一個具有殺夫前科的女子,擺脫不了亡夫的靈魂糾纏,尾隨在靜人身後展開旅程。她渴求一輩子的愛情,是生命的最終答案,還是一場不存在的幻夢?

911恐怖攻擊事件,是天童荒太創作《陌生的憑弔者》的契機。看到不同人的死亡在社會上的輕重高低之分,他心想:「能夠平等的憑弔每一條逝去的生命,才能讓我們公平的對待每一個活著的人。」
 
他決定挑戰這個題目,透過一連串「喪失」的故事,探討愛、生與死的真諦,也喚醒你我未經世俗價值觀混淆、扭曲前的純淨感性。

執著說成愛
「愛不過是對於人或物品的執著罷了。巧妙地將執著改說成愛。」
「那麼,我放下對他的執著。放下執著……也能夠稱之為愛嗎?」

靈魂的耳朵
聽說耳朵的感覺會留到最後一刻。我認為,即使去世了,也還會留下「靈魂的耳朵」這種東西……聽得見生者的聲音。

沒愛過人的人
在完全的孤獨中是不會產生愛的,就算對於自己的愛也不例外。
妳要能夠愛自己,就需要他……因為他在身旁,妳才能夠愛自己。
既然如此,那可以稱之為對他的愛了,不是嗎?
 
沒有忘記幼鳥。
靜人,你沒有忘記棕耳鵯夭折的幼鳥,你像那天早上一樣,試圖將在天空底下笑、在大地上哭泣的死者視為獨一無二的人,放進自己心中……對吧?

我做了壞事、也背叛過人。
你的父親,並不是優秀的記者。他的個性卑鄙,在工作上也是半瓶水,被所有遇見他的人討厭。儘管如此,他也認真活過。

人的本質
在走訪死者的過程中,我意識到死者的人生本質不是死法,而是:
愛著誰、被誰愛、做了什麼事而受人感謝。

天童荒太:
當初,我不太了解「憑弔」這個字的含意,只是覺得它在日文中和「疼痛」同音,別有象徵意境。由於靜人是一個很特異的人物,我並不想把他描寫成「英雄」或是「聖人」……這部作品與其說是我的創作,不如說是「憑弔的人」一手促成的……
人最終的願望,不外乎就是讓愛過的人不要忘記自己…… more〉 

轟動日本:與報導的人們交織完成,細膩深刻的天才作家
天童荒太用七年的時間,去摸索自己心裡的聲音,去鑽研、沉潛,終於找到了他心目中最能為這個時代帶來曙光的「憑弔者」。
這七年,他化身為「憑弔者」坂築靜人,以靜人的角度寫下每日手記,據說目前仍在持續進行。《陌生的憑弔者》是天童荒太與他周遭的人,及所有曾參與他生命的人──包括報章媒體上的姓名、超過五千位來信的讀者──共同交織成的作品……
more 

〈楔子〉

你在尋找的,是不是這個人呢?

一年前的六月三十日,天色未明,我穿上襪子、打開大門,到外面之後才穿鞋,以免被父母察覺。在覆蓋著深藍色的天空下,我快步前往車站。

我誕生的城市,是以汽車相關產業密集發展的都市為中心,以放射線狀延伸出的衛星都市之一。車站前大樓和商店林立,早晚都人潮擁擠。我直到兩年前的春天就讀的高中,位於搭電車二十分左右的地方。我和好友總約在車站會合,一起去上學。三年前的六月三十日也是如此。

會合地點,在沿著車站南口外牆設置的投幣式置物櫃前面。我準時抵達時,看見好友和一名身穿同所高中制服的男生在交談。好友是個眉清目秀的可愛女生,很受男生歡迎,我想,大概又有人向她告白、希望和她交往吧。

可是,我看見她面露困惑的表情,於是出聲喊她,試圖趕走對方。在此同時,男生從自己的書包中拿出閃著金屬光芒的物品。他一個箭步衝向好友,手臂動了兩、三下,她便一聲不吭地癱倒在地。

我高聲尖叫,等到男生跑走之後,感覺像是走在海綿上似地靠近好友,跪在她面前。她瞪大了眼睛,眼眶中含著淚水。

犯人馬上就落網了。據說,他在警察局供稱,他告訴班上同學自己和她在「交往」,拜託她配合演出卻遭拒,於是憤而動手刺殺她。

設在車站前的獻花台上,供奉著許多花。喪禮上致哀者眾多,大家都淚流滿面。我也在好友的母親懷裡痛哭失聲……但我覺得那不是真正的眼淚。無法保護好友,只有自己苟且偷生,令我感到羞愧不已。

她的遇害,好一陣子都是學校裡的話題焦點。可是,隨著時間經過,她不再是話題人物,而我也全心投入唸書準備考試,因為我想不到其他逃離罪惡感的方法。雖然考上了東京的大學,卻沒有絲毫喜悅。即使來到東京已經過了三個月,我仍然無法向任何人敞開心胸,交不到半個朋友,成天渾渾噩噩地虛度光陰。不知不覺間,好友的一周年忌即將來臨。

為了參加在好友家中舉辦的法事,我逼迫自己返鄉。她的父母很高興見到我,但我總覺得自己是為了減輕罪過而來,感到胸口苦悶。她的父母說心傷未癒,無法去案發現場祭拜,所以法事結束之後,我獨自前往車站。我想在獻花台或類似記念碑的「標記」前面,祈求好友早日安息。不過,在她倒下的地方什麼也沒留下,只有人群匆忙地熙來攘往。

當時,妳也是吧?──我彷彿聽見了冷冷的一句話。

「妳也一直想忘了我的死吧?今後也會日漸淡忘吧?」

我想吶喊「我不會」,然後便失去了意識。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出院之後,我把自己關在家裡,足不出戶。明明覺得死了比較輕鬆,但是父母聲淚俱下地勸我,所以我把他們端來的食物吞進胃裡,行屍走肉般地活了下來。好友的父母也很擔心,數度打電話慰問。可是,我自己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於是過了一年,好友的忌日再度來臨。

黎明前寒風刺骨,我身穿丹寧褲和T恤,加了一件薄運動夾克,手緊緊握著藏在口袋裡的水果刀的刀柄。我幾乎沒有意識到,手中的水果刀是為了防身,或是希望在那個地方自我了斷的表現。

一路上,我沒有遇見任何人,就抵達了車站裡投幣式置物櫃一字排開的地方。天似乎開始亮起來,車站後方可以看見鑲著橘邊的雲朵。忽然間,有一條影子在好友倒下的附近搖晃。

看似是人的那條影子,以左膝著地,接著把右手高舉至頭頂,像是在捕捉飄在空中的某種事物,然後移到自己胸前。影子又垂下左手、貼近地面,像是在撈取大地的氣息般地移至胸前,疊在右手上面。我繞到能夠看見人影側臉的地方,發現那個人閉著雙眼,似乎在吟誦什麼,嘴唇蠕動著。

「你在做什麼呢?」

我不假思索地問。對方宛如在祈禱的身影,撼動了我的心。

影子靜靜地站了起來。是個年輕男子。瀏海長到蓋住眼睛,臉型略長,溫柔的眼眸中透露著疑問。他身穿洗得褪色的T恤、膝蓋破洞的牛仔褲,腳踩磨損的運動鞋,腳邊放著一個大背包。

「我在憑弔。」

他彷彿要看穿我的瞳孔似地凝視著我,以意外纖細而溫柔的聲音說:

「有個人在這裡去世,所以我在憑弔。」

聽到他的回答,我才終於意識到「憑弔」這個字指的是「悼念」。

可是,為什麼……這個人和好友是什麼關係呢?不,我甚至還不曉得他是不是在悼念好友。正想開口詢問,他先說出好友的名字,問道:

「妳認識她嗎?」

我嚇得發不出聲,無言地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能不能告訴我她的事情呢?有人愛著她嗎?她愛著誰嗎?她做過怎樣的事情而被人感謝嗎?」

聽到這些話的當下一瞬間,心中頓時充滿了埋在內心深處的、對她的回憶。

許多人愛著好友。她愛著許多人。而且,她應該也愛著我。……可是,在她死去之前,我都沒有察覺這件事,好友大概也是一樣。因為當時的我們,認為愛這件事僅限於男女關係,或者對於家人。可是,那個人的問題令我想到,好友的生涯本來就是一種愛。她早上起床、和家人發生小爭執、和我去學校、和同學閒聊嬉笑、在對於將來的不安中唸書、在補習班嘆氣、回家和家人用餐、和朋友互傳簡訊、上床睡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愛。

聽起來很愚蠢嗎?但是,聽到他的問題時,我如此深信不疑。我告訴他好友的事。告訴他所有想起來的事。當我說完的時候,他說:

「讓我將妳剛才說的內容銘記在心,藉以憑弔她。」

他以跟剛才一樣的姿勢,左膝著地、右手舉在半空中、左手垂下貼近地面,將兩處流動的風運到自己的胸前,然後閉上雙眼。

您說的是不是這個人呢?我們就此道別,我不曉得該到哪裡、用什麼方式尋找他,時光就這樣流逝。當我回到大學,和鼓起勇氣主動攀談交到的朋友聊到網路時,我想到可以試著搜尋關於那個人。我心想:除了我之外,說不定也有人認識他,在網路上發送出相關資訊。我持續搜尋,終於連到了這個網站。是不是呢?您說的是不是這個人呢?

我來不及問他的名字。所以,我稱他為「憑弔的人」。

我想知道關於他的事。當時就很好奇了……但是時間過得越久,我就越不曉得該如何看待他這個人。

他現在身在何方?在做什麼?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如今也持續著那樣的行為嗎?他的目的是什麼?

「憑弔的人」究竟是誰?

〈目擊者〉

以晨曦為紗簾的小樽警察署大門口,出現了一個年輕男子。他緩緩穿過紗簾,朝這邊走來。他一身輕裝,穿著原本似乎是藍色的褪色T恤、膝蓋破洞的牛仔褲、快要四分五裂的運動鞋,肩背纏附著睡袋的大型背包。他的臉型略顯細長,頭髮像是時下年輕人的長度,卻到處參差不齊,也許是自己剪的。儘管瘦得像根竹竿,或許是因為習慣了旅行,他的步伐穩健,不會給人不健康的感覺。

蒔野挺起靠在警署大門上的背部。

年輕男子沒有重獲自由的喜悅,也沒有表現出對警方的不滿,幾乎是面無表情,無視於蒔野的存在便走向馬路。

「年輕人!坂築先生,坂築靜人先生?」

蒔野故意從背後呼喚他。

年輕男子佇足回首。黑瞳較大的眼睛朝向蒔野,裡頭沒有警戒的神色,像是天真無邪地等候大人說話的幼童;另一方面,肌膚卻宛如曝露在風雪之中的漁夫般粗糙。

「你是坂築、靜人先生……對吧?」

蒔野又問了他一次。對方冷不防地伸過手來。蒔野來不及迴避,一隻看來碩大的手覆蓋住蒔野的臉,遮住他的視線。剎時,蒔野陷入彷彿眼睛被永遠封閉在黑暗中的錯覺,心生恐懼。但是對方立刻將手移開,面露柔和的笑容。

「應該是被風吹來的吧?」

聲音出乎意料地纖細。他的手掌上,乘著一隻肢體精巧的蜘蛛。似乎原本停在蒔野的頭髮上。或許是打算放牠走,他將手伸向人行道旁的樹叢。

蒔野剛被驚得目瞪口呆,焦躁感立刻填滿了他的內心縫隙。

「你是坂築靜人吧?關於你發現遺體,我想問你一些事情。」

不甘心對形同遊民、比自己年輕的男子使用敬語,於是蒔野以略顯傲慢的語氣說道。

「您要回警署嗎?」

靜人不改溫和的表情,順從地邁步走回署內。

「不,我不是警方的人。」

蒔野遞出名片。從瘦削的身形給人的印象來看,收下名片的手果然偏大。

「該說的我都在警署裡說了,這樣還不行嗎?」他說。

「警方並沒有具體公開,家屬和周圍的人都想知道詳情。」

蒔野隨口撒了個謊。接著,靜人身上傳來蟲鳴般的聲音。

抱歉。他表情靦腆地按住腹部,似乎是肚子餓了。蒔野原本打算直接帶他去發現遺體的現場,但是決定姑且讓他填飽肚子,邊吃邊問。

但是一旦決定出發,對方的步伐卻緩慢到令人光火。問他是否身體不舒服,他回答沒有哪裡不對勁。像是一步步跺腳般的行走方式,以及時而環顧四周的視線也令人在意,於是蒔野又問他是不是在找什麼失物,他回答:

「我在找花。」

他是指開在樹叢中的花嗎?或者在找北海道特有的花呢?

看見前方出現速食店,蒔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邀靜人進入店內,點了兩份有漢堡、可樂和薯條的套餐。蒔野讓他坐在內側的座位,防範他隨時逃走。靜人似乎相當飢餓,立刻將漢堡吃個精光,蒔野又幫他加點一份。

或許是在警署重複過好幾次,已經習慣了,靜人毫無停頓地淡淡陳述。一名男子在千葉的公園明確向他指出,在某個地方有屍體,拜託他去合掌膜拜──和先前北海道警署的警部補說的一樣,沒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資訊。

提供消息的警部補介紹給蒔野一名北海道警署的前調查員,依稀記得二十年前的女行員失蹤事件。在等靜人離開警署的空檔,蒔野打電話向他探聽。

據說那名女子當時負責櫃檯業務,笑容可掬,也有客人會約她出去。另一方面,在她失蹤之後便不知去向、住在附近的建築工人,是個個頭矮小、其貌不揚的男人,以低薪資的粗活維生。假設這名工人經常在附近見到女行員,對她產生好感,進而企圖染指……蒔野詢問前調查員這種可能性有多高。對方回答,那他大概只能盜用公司的小箱型車,埋伏在路邊,將她強行擄走吧!實際上,這名調查員也曾接獲得目擊者通報,聲稱看見一輛小箱型車停在她的公寓前面。

不知道事實為何。但是,若依照蒔野的想像繼續推演,建築工人是從背後偷襲半夜想去便利商店買東西的女子,將她強押上車,以封口膠帶黏住她的嘴及雙手,帶到杳無人煙的地方想一償夙願,沒料到一撕掉嘴上的膠帶,女子便發出尖叫,於是男子慌亂中掐住她的脖子。後來,男子想起小時候在山上玩耍時見過的橫穴,將屍體藏好後,考慮到將來返回確認,便以刀子在白樺樹上做了記號。他不斷輾轉更換住處,最後變成了遊民,偶然遇見旅行中的男子,想對他一吐長年積壓在內心的鬱結,並坦承藏屍地點……

「你在公園裡遇見的男子,說他殺了一個女人,對吧?」

蒔野設下文字陷阱,試著誘導靜人。

「不。他是說,某個女人長眠在一個地方。」靜人答道。

「你應該有問他,人是他殺的或是死於意外吧?照理說,一般人都會感興趣的。」

「我沒有問。我對於死者為何去世不感興趣。

「為什麼?如果是殺人命案,不會令你熱血沸騰嗎?這可是殺人犯毫無預警的認罪唷。」

「可是,人已經死了,我什麼忙也幫不上。」

這個男人確實是怪胎。蒔野故意偏著頭,焦躁不安地搔了搔耳後。

「那我問你……你在千葉的濱海公園做什麼?」

「三個月前,一個正在慢跑的男子被刺殺身亡,聽說犯人是隨機殺人。我為了憑弔死者而前往,想知道他去世的正確地點,所以詢問住在帳篷裡的男子,對方就詳細告訴了我。我進行憑弔後,正準備直接住在公園裡,剛剛的男子問我,能不能也替他去憑弔某個女人。他說,她原本在銀行上班,他去銀行櫃檯洽公時,她注意到他的手很髒,於是溫柔微笑著遞給他面紙。他告訴我,他十分清楚,她一定是在家人的關愛之下長大的,和自己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後來也在附近看過她幾次,對她燦爛的笑容非常傾心。」

「所以,他想把她據為己有,綁架她、監禁她,最後殺了她。」

「他說,如果我能替他憑弔那麼棒的女人,他會很高興。」

「……警方好像認為,你說的男子並不存在,這件事是你捏造出來的。」

蒔野冷冷地丟出一句。然而,對方絲毫不受動搖。

「我只是說出事實,警方要怎麼想,我也管不著。」

「……不過,當別人對你坦承藏屍地點,你當下沒有想到要去報警嗎?這應該是好國民的義務吧?」

「是的,警方的人也對我這麼說。可是……警方會相信我說的話嗎?」

應該不可能吧。餐風露宿的男人偶然聽到可能喝醉的遊民的告白,內容又十分模糊,警方八成不會搭理。

「你自己覺得怎樣?第一次見面的人告訴你藏屍地點,你不會覺得被騙了嗎?」

「我的確不曉得該信他幾分。我對他說,我沒辦法馬上去北海道,他說無妨。我把當時的談話內容紀錄了下來。五個月後,我抵達札幌,順道前往小樽。據他說已經事隔二十年,但是地方上好像沒有太大改變。我在他告訴我的地點附近尋找,於是在一棵白樺樹的樹幹上,發現了淡淡的十字記號。撥開樹根處的落葉和枯枝一看,就發現了橫穴。」

「你不害怕嗎?那裡埋的不是寶物而是屍體,很令人毛骨悚然吧?」

「如果真有屍體,我想好好憑弔她。我也寧願自己被騙了,畢竟有人被埋了二十年,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總之,我開始移開塞住洞口的土,過了一陣子,就漸漸看見白色的東西。」

說到這裡,他忽然伸長脖子,將視線投向蒔野身後。

「抱歉。」他對某人喊道。

蒔野望向身後。一名上班族裝扮的男子站在靠近店門口處,聞聲回過頭來。

「呃,那邊的報紙你忘了帶走。」

靜人說道。男子看了自己剛才的座位一眼。座位上放著折疊起來的報紙。

「假如你已經不看的話,可以給我嗎?」

聽到靜人這麼說,男子露出不悅的表情。他原本大概打算丟下報紙逕自離去。他粗聲粗氣地應了一聲「拿去吧」,便走出了店外。靜人向蒔野解釋:

「抱歉,我一直在想辦法弄到今天的報紙。」

他拿了報紙,一臉滿足地回來。慎重其事將報紙放在膝上的態度令人好奇。

「你要用來幹嘛?該不會是晚上睡覺的時候裹住身體取暖吧?」

蒔野嗤之以鼻地問道。靜人不以為意地說:

「為了了解憑弔的對象,我每天晚上都會聽廣播新聞。也會在圖書館翻閱雜誌。可是,還是報紙能夠提供最詳細的資訊。」

「了解憑弔的對象……?能不能告訴我,你具體來說做些什麼事?」

靜人說「請等一下」,先把餐點吃完。連蒔野正要丟棄的薯條,他也爽朗地問道:「可以給我嗎?」將它收進背包後,在空無一物的桌上攤開報紙。

那是一份蒔野從前擔任記者的地方報。版面和當時一樣,攤開在眼前的社會版,比全國性報紙更大篇幅地報導當地的事件和意外。

「石狩有一位死者,報紙上也刊載了地點,所以我待會兒要過去。」

靜人說。蒔野也前往採訪的鬧區槍擊事件,占了將近一半的版面。

「有老人在旭川死於火災,因為報上只寫鎮名,所以我會到附近詢問。有國中生在釧路溺斃,我想,地點到附近也打聽得到。在札幌和石狩之間,有上班族死於車禍,現場……就在這附近呢。」

聽到他唸出的地點,蒔野知道是昨晚從狩石回來的路上遇到的車禍。

「確實很近,昨天晚上,我也從現場經過。」

靜人抬起頭來。

「真的嗎?假如不麻煩的話,能不能帶我去呢?」

「咦?等一下。也就是說,你都像這樣從報紙、廣播或雜誌得到意外或事件的資訊,走訪有人去世的地點……是這麼回事嗎?」

「是的。除此之外,有時候則是旅途中認識的人告訴我的。」

「……為什麼這麼做?你打算寫什麼報導文學嗎?」

「不,我只是在憑弔而已。」

蒔野還無法清楚理解靜人的言下之意,用手指輕敲桌面。

「你口口聲聲憑弔,是指祈求死者一路好走吧?而且,必須從報紙或雜誌的報導上得知,代表對方跟你非親非故?……是你信仰的神明的教誨嗎?還是什麼宗教團體的修行呢?」

「這既不是我皈依的宗教教誨,也不是宗教團體的修行。那麼,你可以帶我去車禍現場嗎?」

靜人不等蒔野回應,便將報紙收進背包起身。

「不,年輕人,坂築老弟。話還沒說完。」

「這三天來,我哪裡也不能去,所以我想儘量多去幾個地方。拜託你。」

震攝於對方的氣勢,蒔野也不由得跟著站了起來。他轉念一想,或許看過靜人的實際行動,會比較容易理解,於是跟著靜人走出店外。但是,靜人並未走向車站前的計程車招呼站,而是邁步往石狩的方向走去。蒔野連忙叫住他,問道:你該不會打算用走的去吧?

「是的……大概三小時就能抵達。」

蒔野懷疑他在開玩笑,但是見他一臉認真,所以默默地對他招招手。

目擊者 ─ 3〉

在前往現場的計程車上,蒔野詢問靜人事情的後續發展。

旅途中,靜人大多露宿公園,在公共廁所解決內急,用公共自來水洗臉,一週去一次澡堂,順便清洗衣服。換洗衣物有夏季的T恤和內衣褲各兩套、冬天的毛衣和運動夾克,如果天氣冷,就將夏天的衣服重疊穿在底下。平常以折扣價買快過期的麵包或飯糰解決三餐,有時候也會買當令的便宜水果充當一餐。

「能不能讓我看你的筆記本呢?你有秘密的筆記本,對吧?」

蒔野想起北海道警署的警部補的建議,問道。

「並不是什麼秘密。都是一些原本就公開的內容。」

靜人從背包拿出幾本學生筆記本。最上面的筆記本特別厚,靜人說他將從報紙、雜誌或廣播的新聞中得知的死者資訊紀錄在其中。他將出現死者的地區大致依照北海道或關東等行政區畫分,再根據這些資料造訪。若經過實際憑弔,似乎會騰寫在別本筆記本。

那些所謂的「憑弔記錄」筆記本,依照地區整理成「九州.沖繩」「四國」「山陰.山陽」「近畿」……等等。蒔野試著翻開封面寫著「關東南部」的筆記本。接近正中央處畫了一條線,將頁面分成兩半。頁面左側以工整的字體記載著死者的姓名、年齡、去世的年月日和地點。除此之外,左下方還加註地點的詳細資訊,像是幾丁目十字路口旁的郵局轉角等,大概是實際造訪時得知的。不過,不知為何卻沒有記載死者因為什麼事情死亡,也就是所謂的死因。

線的右邊寫著:
「最愛孩子的少女。目標是和心愛的父母一樣成為幼教老師。」
「記得所有朋友的生日,經常受人感謝。」
「被父母、尤其是妹妹深愛的體貼哥哥。足球社的人氣王。經常鼓勵情緒低落的隊友而受人感謝。」
「照顧許多母子而受到感謝的產婆。在家裡是個做事迷糊的可愛母親。」

這些話究竟意味著什麼……?蒔野一面往下看,一面詢問靜人。

「前往憑弔時,我會從在場的家屬、朋友,或者類似附近鄰居的口中,打聽關於死者的事,再將內容記下來。」

他答道。蒔野摸不透靜人的真正用意,雖性地翻閱著筆記本說:

「你好像周遊日本全國……那怎麼過日子?歷時五年這麼長,手頭很緊吧?」

「我有之前工作存的積蓄。一天的伙食費控制在三百圓左右,包括渡海時的船資、造訪山間村落的公車費……等等最低限度的交通費用,一年的花費大概能壓到二十五萬圓左右。除非生大病,否則撐個十年沒問題……」

蒔野錯愕不已。說他是怪胎還不足以形容,甚至令人懷疑他是不是有精神疾病。

「呃,先生,我想就是這一帶。」

司機打斷兩人的對話。昨晚的發生車禍的十字路口就在眼前。
原本停在路肩的事故車輛已經撤走,只見到警官和鑑識人員的身影。

過了十字路口,蒔野吩咐司機停車,付了車資後率先下車。
靜人跟著下車,注視馬路對面的車禍現場,說出一個木村某某的人名, 

「他愛過怎樣的人,又被怎樣的人愛過呢?」

「咦?你在說誰?」

「去世的人。報紙上寫著他的名字。」

交通號誌轉換,靜人朝現場走去。蒐證幾乎已在昨晚結束,現在似乎正在進行簡單的確認作業,沒有以黃帶隔開現場。一名年輕巡查正在指揮交通。

蒔野決定和靜人稍微保持距離,從遠方觀察他的行動。

「請問,木村先生是在哪裡發生車禍的呢?」

靜人向年輕巡查發問。巡查聽到他的語氣,大概以為他是死者親近的朋友,回答道:

「他的車衝上這邊的人行道。車子現在由警署保管。」

「你知道他被誰愛過、愛過誰,做過什麼事情受人感謝嗎?」

「咦?那種事情我完全……噢,不過剛才有個自稱木村太太的女人,說想看她先生臨終的地點,被像是親戚的人攙扶過來,大家都哭了……」

靜人聽巡查有些困惑地這麼回答後,

「謝謝你。那麼,我可以在這裡憑弔嗎?」

靜人毫無預警地當場左膝著地。蒔野和巡查有些目瞪口呆,靜人在兩人的注視之下,將右手先舉過頭,然後垂到胸前;接著用左手先靠近地面,再抬至胸前,交疊在右手上面。他垂下頭,嘴唇蠕動著,但是蒔野距離太遠,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巡查或許是覺得可疑,猶豫了半天,喊了句「先生」後伸出手,於是靜人抬起頭來。實際只過了兩、三分鐘左右,這段時間卻令蒔野也感到焦躁難耐。

靜人不只向巡查、也向鑑識人員點頭致意後,往這邊走回。

「剛才的行為,就是你說的……呃,憑弔嗎?」

蒔野迎向他問道:「你閉上眼睛,在吟誦什麼對吧?你在祈求什麼?」

「我聽到死者的太太和親戚造訪這裡,並且流下了眼淚,所以憑弔死者,希望將他們愛過的人確實活過這件事銘記在心。」

「噯……那,你接下來要做什麼?去死者的家嗎?」

「不,這樣就結束了。那麼,謝謝你特地帶我過來。我告辭了。」

他彬彬有禮地低頭致謝,以近乎冷淡的態度朝札幌的方向邁步前進。

蒔野避開好像仍然在意這邊的巡查他們的目光,追在他身後。

「等一下,你說那樣就結束了,那你接下來打算去哪裡?」

「回札幌。還有幾個預定要憑弔的地點。」

「打個比方好了,昨晚在這前面的石狩死了一名幫派成員,你也在報上看到了吧?他和人為了爭奪女人,在大街上上演槍戰,所以你不憑弔那種死了活該的傢伙?」

「我不懂死了活該的意思,但不管哪種人,我都會憑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