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3月17日,藏曆土豬年2月初8,星期二。

  拉薩時間晚上10點整,朋措扎西按照約定,來到達旦明久宮,走進達賴喇嘛的臥室。昏黃的燈光裡,達賴喇嘛身穿長袍,夾著一卷唐卡。見到朋措扎西,達賴喇嘛關閉電燈,走出房門。侍從們合十送別。達賴喇嘛吩咐侍從關掉所有的燈,跟著朋措扎西走出宮殿。門外,一條狗搖著尾巴走過來,嗅嗅他的腿,達賴喇嘛彎腰拍拍狗的腦袋,狗原地坐下,目送兩人朝宮牆方向走去。等在門外的警衛團丁本澤桑,士兵阿努隨即跟上,走在達賴喇嘛身後。過去一周裡,庫松代本每天夜晚都會帶領幾名士兵在宮裡巡查,這天夜晚看上去就像往常一樣。他們走到七世達賴喇嘛的宮殿格桑頗章前,侍從長帕拉已經關閉了所有的燈,在黑暗的宮殿前等候。

  達賴喇嘛走到護法殿前面,面對殿堂合十祈禱,觀想自己有一天將返回西藏。幾個人穿過花園,走到黃牆的門前,基巧堪布噶章•洛桑仁增帶著幾名警衛裝作察看宮門,等著達賴喇嘛過來。帕拉和基巧堪布都換了俗人的服裝。達賴喇嘛接過一名士兵遞來的槍扛在肩上,取下眼鏡揣進懷裡。基巧堪布壓低聲音對他說,無論如何一定要緊跟上,千萬不要走散。在通往宮外的南門口,帕拉吩咐警衛開門,說要帶人去巡視。有人要跟著去,帕拉說不行,一個人能走的地方,為什麼要一群人走? 這樣目標太大。「你們從那邊走,」帕拉說,「我們從這邊走,自然會會合。」說話間,幾名扛著步槍的士兵從他身後沙沙地走過。

  達賴喇嘛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出羅布林卡。他視線模糊,看不清牆外的情況,但是感覺到有許多人聚集在那裡。夜已經深了,一天的緊張之後,人們疲乏不堪,沒有人注意到一小隊巡夜的士兵。幾個人走過羅布林卡外兩米多寬的轉經道,走下長滿灌木叢的河灘。步行一小段路,他們遇到功德林札薩和第二團甲本帶著四、五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小沙丘旁邊等候。一名甲本牽著馬迎上來。

  達賴喇嘛問甲本:「你叫什麼名字?」

  甲本回答:「格桑占堆。」

  「這是個吉祥的名字,」達賴喇嘛說。 他踏鐙上馬,甲本牽著馬,警衛團士兵圍繞在他前後左右,沉默地走向然馬崗渡口。恰在這時,濃雲遮住了月亮,河灘上的灌木黑影幢幢,遠看就像四處都有人站著,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河灘上坑坑窪窪,到處是石頭、小沙丘和灌木,眾人一腳深一腳淺走向河邊。

  3月18日,拉薩時間早上8點左右,人馬來到切拉山口的山腳下。太陽剛剛升起,但天氣仍然寒冷。噶倫和經師的隊伍已經在夜間趕上,逃亡隊伍擴展了幾十人。攀登之前,眾人在山腳下稍作休息。達扎札薩丹巴塔欽帶來一頭騾子,馱著一套臥具,幾口袋糌粑和乾肉。侍從和警衛們手忙腳亂地撿來枯枝乾草,點火燒茶,就地吃早餐。坡上到處是沙,寒風捲起沙粒吹來,帶走茶碗裡的熱氣,留下許多沙子。大家急急忙忙喝完茶,感到身體稍微暖和了一點,遂收拾好餐具,準備騎馬上山。這時候,太陽已經升到山頂,為人馬背後的原野鍍上一層金光。

  金色陽光裡,一個老人牽著一匹鞍具齊全的白馬,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彷彿從天而降。老人走到達賴喇嘛面前,獻上哈達,說自己名叫扎西諾布,家住離此地不遠的協仲村。十三世達賴喇嘛時期,扎西諾布曾在羅布林卡當過多年馬夫。聽說達賴喇嘛到了這一帶,他知道一行人必走沙山口,於是趕快將自己心愛的白馬洗刷乾淨,備上最好的鞍具,敬獻給達賴喇嘛。說完,他雙手捧著白馬的韁繩,躬身獻上。達賴喇嘛滿心感激,接過韁繩,收下這匹白馬。白馬象徵吉祥,在落難的時候,有人突然出現,獻給達賴喇嘛一匹白馬,眾人皆視為吉兆。隨行的人們非常高興,精神為之一振。

  見人馬開始準備翻越切拉山,老人對帕拉說,沙山比較好走,但是每年拉薩傳小召後,會有大批人經過這裡去桑耶寺,最好換條路,走沙山東面一個叫做倫巴拉的山口。那條路比沙山更陡,但是往來的人少,更為安全。

  告別老人後,一行人騎著馬向上攀登。山坡背陰,小路籠罩在山影之中。山路陡峭,騎在馬背上的人幾乎是仰面而行。「胖老爺」的馬鞍沒有繫牢,上山時鞍子直往下滑,只好俯身使勁抱著馬頸。阿里仁波切看到「胖老爺」的狼狽樣,開心得笑個不停。走了一段,在最陡峭的路段,眾人憐憫馬的艱難,紛紛下馬,牽著馬走了一陣,再跨上馬背。

  帕拉騎馬走在達賴喇嘛前面,手裡握著白馬的韁繩,親自為他牽馬。到了山頂,帕拉轉過身,對達賴喇嘛說,這裡,是最後能夠看到拉薩河谷的地方。

  達賴喇嘛站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頂,眺望拉薩。古老的城市舒展在高山下,拉薩河靜靜流淌,寺廟的金頂閃閃發光。河岸一簇淡淡的綠色中,冒出輝煌的金頂,那是夏宮羅布林卡。一切都像往常那樣安詳寧靜,看不出夏宮已經處於四個方向的大砲射程之內,也看不出拉薩上空籠罩的戰雲,城裡瀰漫的殺氣。達賴喇嘛面對聖城合十默禱。過了幾分鐘,他跳下馬,轉身下山。山的那邊是藏布江河谷。庫松代本朋措扎西朝西南方眺望,山谷裡,一條碧綠的大河蜿蜒流淌。大河融匯了拉薩河與藏布江,二水相合之後,稱為雅魯藏布江。

  3月19日上午,達賴喇嘛給班禪喇嘛寫了一封親筆信,信中說由於突發事件,他不得不暫時離開拉薩去山南,希望班禪喇嘛盡可能匡扶西藏的政教福祉。寫完信,他蓋上達賴喇嘛玉璽,派人送往日喀則。噶廈同時給阿沛和桑頗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我們對自由的追求是相同的,請兩位為甘丹頗章的政教事業和廣大民眾的福祉盡力」。

  高原明亮的陽光下,逃亡的人們再度出發。大山的皺褶裡藏著許多古老的商道,他們沿著這些小路前行。山中本無路,趕馬人趕著騾馬犛牛翻山越嶺,人的腳步,騾馬的蹄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高山河谷裡踩出一條條小路。細瘦的小路四通八達,像老人臉上的皺紋,記錄著前生今世的雪雨風霜。

  從這天起,出走人員化整為零,分成三組。達賴喇嘛的母親和姊姊由「四水六崗」的人護送,騎馬先行;達賴喇嘛把阿里仁波切帶在自己身邊,這樣她們的行動可以快一點。噶倫和經師為另一組。他們沒有現代通信設備,各組之間只能靠信使來回傳遞消息。200多名藏兵分兩層保護達賴喇嘛,另有200多名四水六崗游擊隊員在周邊護送,他們中的很多人當時並不知道自己護送的是什麼人。

  夜晚,一行人到達結堆雪。結堆雪是個很小的村子,但名聲很大。該村出產的氆氌在西藏富有盛名。當晚,達賴喇嘛在一個叫做多普曲廓的寺院裡宿營。

  1959年3月20日,星期五。

  日落時分,達賴喇嘛一行到達薩波拉山腳下,一個名叫降果杰桑的谿卡。這個谿卡太小,無法安置所有的人,大家分散在不同地點過夜。當晚,達賴喇嘛帶著阿里仁波切,在這個小村裡宿營。

  十幾小時後,在美國紐約,達賴喇嘛的大哥塔澤仁波切從收音機聽到新聞報導:西藏首府拉薩發生激烈騷亂,達賴喇嘛下落不明。聽到這個消息,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電話給洛桑珊丹。洛桑珊丹已經知道了拉薩發生的事,接到大哥電話,他當晚動身趕往紐約。遠離家鄉親人的兄弟倆,此時只能相濡以沫。

  在印度大吉嶺,達賴喇嘛的妹妹吉尊白瑪也得到了這個消息。吉尊白瑪九歲離開拉薩,在大吉嶺的教會女子學校讀書。在修女們的帶領下,全校學生為吉尊白瑪和她的家人祈禱。

  此時,達賴喇嘛正離開宿營地點,翻越薩波拉山口。山路陡峭,眾人無法騎馬,只能牽馬步行。走了三個小時,到達山頂時,太陽剛剛升起。達賴喇嘛站在山頂舉目四望,藍天浩浩,雪山雄渾,風光壯美。一行人在山頂休息片刻,隨即下山,在天黑前趕到了離薩波拉山口50公里的策聶寺。

  這天夜晚,達賴喇嘛、噶廈和官員們在策聶寺開會,詳細討論未來的計畫。庫松代本打開隨身攜帶的收音機。一陣沙沙聲後,他聽到美國之音的國際新聞報導。「拉薩發生了上萬人反抗共產黨的事件,」柔和的女聲說道,「西藏政教領袖達賴喇嘛失蹤。」庫松代本心裡一陣欣慰:世界終於知道了我們的苦難!同時又深深憂慮:拉薩現在怎麼樣了?

  3月21日,星期六。

  上午,達賴喇嘛在策聶寺拜佛,給寺院僧人發放布施後,出發前往瓊結。離開拉薩4天後,一行人只走了一百多公里。

  當天,美國民眾從《紐約時報》上看到發自印度新德里的消息,披露了拉薩發生的事件。這時,「拉薩事件」已經發生了11天,「拉薩戰役」已接近尾聲。

  但是,身在荒郊野外的達賴喇嘛此時尚未得到拉薩激戰的消息。

  1959年3月22日下午,理塘寺前僧人阿塔諾布帶著電臺和隨行保護的「四水六崗」游擊隊員趕到了瓊結地區。他騎馬跑上一座山坡,遙遙看到一隊人馬朝日烏德欽寺方向走去。阿塔急忙下山,策馬追趕。

  阿塔趕到日烏德欽寺附近,從望遠鏡裡看到一隊騾馬,洛澤從另一個方向也趕到了。在一座山坡上,阿塔遇到正在休息的噶倫。出生貧寒的還俗僧人和西藏的顯貴們席地而坐,促膝詳談。他們都沒有想到,來自貴族世家的噶倫們將成為西藏的末代貴族,從離開拉薩那天起,他們必須學著適應全然不同的環境。

  這時,還有一騎孤獨的快馬正朝日烏德欽寺疾奔而來。

  下午2點多,日烏德欽寺的600名僧人,以及當地官員和民眾排著長隊,手捧哈達和燃香,迎接達賴喇嘛一行。近百名擔任周邊警衛的「四水六崗」游擊隊員率先到達,隨後是第二代本帶領的警衛隊。3點左右,眾人看到森本堪布、曲本堪布、林仁波切、卓尼欽莫帕拉等人出現,知道達賴喇嘛就要到了。僧俗民眾和官員深深彎下腰,恭敬迎接。大多數人並沒有認出那位身穿棗紅色普通藏裝,頭戴皮帽,戴著眼鏡的年輕人,誤以為走在他後面,身穿貴族服裝的大喇嘛絨郎色•土登洛桑是達賴喇嘛。隊伍最後是庫松代本和他帶領的50多名藏兵。

  達賴喇嘛走進日烏德欽寺,到頂樓的房間休息。離開欽耶寺不久,他們在路上遇到一小隊疾奔的人馬。警衛們不知來者何人,立刻端槍做好作戰準備。人馬靠近後大家才認出其中有孜本朗色林。朗色林是1958年噶廈派到山南,向貢保扎西勸和的五人小組成員之一,那次他非但沒有完成使命,反而參加了「四水六崗」。朗色林匆忙趕來,向達賴喇嘛報告拉薩激戰的消息。朗色林當時不在拉薩,無法提供更詳細的情況。達賴喇嘛心懸幾萬民眾的安危,不知布達拉宮等是否保全,他看似不動聲色,心情卻十分沉重。

  在日烏德欽寺,達賴喇嘛接見了阿塔和洛澤。兩個康巴漢子簡短報告了他們的使命。

  疾奔的快馬趕到日烏德欽寺,原來是堪穹達熱從拉薩派來的信使。信使跳下馬,急匆匆奔進寺院,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雙手捧給卓尼欽莫帕拉,請他速交達賴喇嘛,說這是堪穹達熱送來的急件。讀過此信,達賴喇嘛才得知甲波日和羅布林卡大轟炸的詳情。

  3月22日晚,阿塔向CIA發報,匯報他遇到達賴喇嘛的情況。電報發出後,他們馬上收到回電,向他們和達賴喇嘛表示祝賀。離開羅布林卡將近5天後,達賴喇嘛一行終於與外界建立了聯繫,美國方面此時才得到達賴喇嘛出走的準確消息。

  當晚,達賴喇嘛住在日烏德欽寺。這裡條件雖然比較好,但並不安全,山南最大的解放軍駐地就在距日烏德欽寺約30公里的澤當。因此,他們無意多留,決定次日就出發去隆子宗。

  3月23日一早,山南地區四水六崗負責人,理塘阿魯達瓦等人前來拜見達賴喇嘛。這位年輕的政教領袖又一次遭遇道德困境。一方面是被嚴酷鎮壓屠殺的民眾,另一方面是提倡非暴力的宗教信仰;放棄反抗意味著束手就擒,繼續反抗意味著以卵擊石。達賴喇嘛無法給康巴反抗戰士任何實質性的指導和建議,只能叮囑他們盡量保護好自己,不要主動進攻。

  接見後,噶廈以及主要隨行人員與「四水六崗」的人開會,討論有關在山南地區的保安,如何與中共軍隊周旋,以及達賴喇嘛一行後衛的安排等問題。這天,理塘人貢嘎桑天帶著他的小分隊告別達賴喇嘛返回貢嘎,準備阻擊可能出現的追兵。

  諸事安排妥當,已近中午時分。一行人馬從日烏德欽寺出發,向南而行。前方是一座高山,名叫東噶山。人馬冒著嚴寒艱難攀登。走了兩小時,終於到了山頂。山頂是一片白皚皚的冰川,一行人馬踏冰而行,小心翼翼,步步維艱。彷彿是個奇蹟,雖然不時有人和馬在冰上滑倒,卻都沒有受傷,一行人安然無恙翻過東噶山。

  人馬下了山,前往達爾吉林寺。這是林仁波切的寺院。之前林仁波切特地先行,為達賴喇嘛一行作好準備,因此當晚眾人得以好好地休息了一夜,養精蓄銳,準備翻越雅礱地區著名的高山亞堆札拉山。

  3月24日早上5點,達賴喇嘛一行再次登程。亞堆札拉雪山海拔6,600多米,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橫在天空下。山路極陡,風雪交加,一行人牽著馬,氣喘吁吁,一步一步朝山頂攀登。到了山頂,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片水草豐美的牧場,冰凍的湖泊反射著陽光,像一面亮閃閃的鏡子。

  經過11小時騎馬翻山,一行人疲憊不堪地到達拉加里宗的邛多江。這裡常年風暴肆虐,土地貧瘠,人口只有四、五百。邛多江以貧窮著稱,藏人甚至有句諺語:「生在邛多江為人,不如生在有水草的地方為獸」。

  在這裡,阿塔和洛澤拿出了他們帶來的武器。這些武器隨後發放給150名負責貼身保衛達賴喇嘛的藏兵,每人得到一枝步槍、100發子彈和一枝手槍、30發子彈。這批空投武器中還有兩門迫擊砲。阿塔和洛澤把其中一門砲送到四水六崗總部,另一門砲由達賴喇嘛的警衛隊攜帶同行。

  這天,噶倫索康、夏蘇和柳霞開會討論成立臨時政府,並派人趕赴隆子宗,做好準備。

  當晚,出逃的人馬在小村裡找不到足夠住處,一些人只好在牲口棚裡過夜。

  3月25日,出走的隊伍翻過夏烏達拉山口,到達山腳下的卡當寺。

  雖然一路旅途勞頓,阿里仁波切仍然情緒高漲。自從阿塔和洛澤加入出走隊伍,他的注意力就被這兩個神秘的康巴漢子吸引。他們的武器裝備比別人的好,隨身還帶了個神秘的箱子。路途中,總有一群人走在他們身前身後,好像是專門保護他們。到了宿營地,別人都忙著休息喝茶,這兩個人卸下行李就不見了, 神秘的箱子也跟著消失。過一會兒,兩人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跟眾人一起喝茶聊天,神秘的箱子就放在他們身邊。阿里仁波切覺得他們很古怪,但一點也沒想到,自從這兩個康巴人加入逃亡隊伍後,遠在地球那一邊的美國中央情報局每天都會把一份簡報交給艾森豪總統,報告達賴喇嘛的行蹤。

  1959年3月26日,藏曆土豬年2月17日,星期四。

  達賴喇嘛率眾離開卡當寺,前往隆子宗。

  拉薩時間上午8點,離開西藏首都拉薩9天後,第十四世達賴喇嘛丹增嘉措到達隆子宗。與他同行的有甘丹頗章政府的三位噶倫、藏軍第一代本、第二代本、大喇嘛絨郎色•土登洛桑,經師林仁波切、赤江仁波切等幾十名僧俗官員。拉薩城陷之後,這些追隨他們年輕領袖走上流亡之路的官員們,成為第五世達賴喇嘛於1642年建立、傳承317年的甘丹頗章政府碩果僅存的官員。得到拉薩戰事的消息,達賴喇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明白,此時此刻,藏民族的生死存亡繫於他一身。途中,達賴喇嘛與噶倫們反覆討論,決定在隆子宗建立臨時政府。

  隆子宗政府所在地是座高大的城堡。城堡附近,數千僧俗民眾排著長長的隊伍,捧著哈達和各種供品,吹響長號和海螺,載歌載舞,以大型儀式歡迎達賴喇嘛。按照傳統吃過人參果和酥油飯之後,在場的僧人,以及達賴喇嘛的兩位經師在二樓的經堂舉行宗教儀式,誦經祈禱。儀式結束後,眾人下樓,換上官服的首席噶倫索康站在城堡大門的石階頂端,他身邊站著噶倫夏蘇、噶倫柳霞和卓尼欽莫帕拉等僧俗官員。面對山南總管、隆子宗宗本、隆子宗所屬的8座寺廟的喇嘛和堪布,以及藏軍官兵和數千民眾,索康宣布,由於拉薩發生的事件,奉達賴喇嘛之命,不再承認「十七條協議」,成立西藏臨時政府,同時宣布隆子宗易名「玉結隆子」, 定為臨時首都,並任命在印度的魯康娃和在拉薩的洛桑扎西為司曹。達賴喇嘛在臨時政府成立宣言上簽字。

  索康言畢,民眾表演象徵吉祥如意的歌舞,洛澤在城堡旁架起迫擊砲,發砲三發以示慶賀。會後,隆子宗僧俗民眾為達賴喇嘛舉辦永駐長壽法會,祈願達賴喇嘛健康長壽,領導藏民族政教事業昌盛繁榮。

  隆子宗所在的雅礱河谷是藏民族的發源地,甘丹頗章政府在這裡浴火重生,有著強烈的象徵意義。這些老一代官員自知無力對抗中共的強大軍事力量,也知道外部世界並不會給他們實質性的支持。在藏民族即將被紅色浪潮吞沒的情形下,未滿24歲的達賴喇嘛唯一能做的,是在西藏本土建立臨時政府,給大動盪中的民眾留下一線希望。此後的半個多世紀裡,當寺院被摧毀,經書被焚燒,佛像被融化,酥油燈被熄滅,語言被邊緣化的時候,這一線希望猶如孤懸天邊的一顆星,為藏民族指出心靈的方向。遠方微弱的星光透過鐵幕,成為無數藏人度過苦厄的精神力量。

  在隆子宗,達賴喇嘛給魯康娃、洛桑扎西和「四水六崗衛教志願軍」總指揮貢保扎西分別寫了一封信。

  在給貢保扎西的信中,達賴喇嘛表彰了他的勇氣和為西藏政教事業所做的貢獻,賜予他札薩頭銜,並隨信帶去聖物和一尊護法神像。那段時間裡,貢保扎西忙於整合分散各地的反抗力量,對拉薩發生的事一無所知。3月22日這天,他在一個叫做杰索本卡的地方,從「全印度廣播電臺」的新聞節目中,聽到拉薩戰事和達賴喇嘛出走的消息。

  阿塔立即向CIA發報,報告達賴喇嘛宣布成立臨時政府。他很快收到回電,祝賀達賴喇嘛建立新政府,並詢問是否需要幫助,如果有具體計畫的話,可以派人協助。阿塔向帕拉匯報,帕拉問:「如果途中遇到麻煩,美國方面是否能派飛機來接?」阿塔回答說,他和洛澤已經選定了兩個地點,可以空投,也可以降落飛機。但由於噶廈至今沒有具體決定,所以無法做出任何行動。阿塔的話中不無沮喪。1956年康巴暴動之後,噶廈政府偏安一隅,一直未能做出任何決定。到了1959年3月,變動來得太快,也太突然,這些老貴族完全不懂現代政治,也全無國際政治經驗,面對巨變茫然無措,處處被動。

  帕拉思索片刻,告訴阿塔說,達賴喇嘛原計畫與隨行人員在隆子宗停留,以此為基地,努力與中共談判。如今羅布林卡和布達拉宮都已遭到砲轟,這個計畫顯然不再可行。噶廈決定達賴喇嘛不可在此地久留,必須盡快去印度避難,請他向美國方面提出請求,由美國政府出面,與印度政府協商允許達賴喇嘛及隨行人員進入印度一事。阿塔立即向CIA發報,提出這一請求。

  儀式過後, 達賴喇嘛一行離開隆子宗政府,前往直列寺。

  在這裡,噶廈開會討論下一步行動方案。堪仲大喇嘛日前曾建議進入不丹,但拉薩發生戰爭後,情況變得十分緊急。討論後決定,為保達賴喇嘛的安全,必須盡快取道措那去印度。離開拉薩前,帕拉已經派人到印度領事館,告知領事達賴喇嘛有可能去印度避難,但出走途中無法得知印度政府的答覆,噶廈遂派四品官帕拉色旺修和倉青•格桑圖丹前往印度,通過印度邊防軍向印度政府申請,允許達賴喇嘛一行進入印度。噶廈指示他們盡快往返,中途不得停留。

  既已明確了要去印度,大家認為應當盡快啟程,以免遭到中國軍隊的攔截。達賴喇嘛安排母親和姊姊輕裝先行。

  3月27日,天亮之前,達賴喇嘛一行從直列寺出發。這是一段極艱難的旅程。大雪覆蓋山野,茫茫雪原中找不到路,有時走了一兩個小時,看不到路在何方,只好踩著來時的腳印返回原處。隨行人員中很多人沒有雪鏡,留長髮的人散開頭髮,用長髮遮住眼睛;有的人設法找一小片黑布蒙在眼睛上,防止雪盲。呼出的氣息立刻結凍,留鬍鬚的人鬍子上結滿白霜。此行必須翻越拉果拉山口。烏雲籠罩著雪山,山風凜冽,嚴寒侵骨。在這樣的低溫下不能騎馬,否則很容易凍傷,大家牽馬步行。過了山口,天氣漸漸好轉,積雪開始融化。天黑前,一行人到了覺拉。這裡離印度邊境已經很近了,大家稍稍鬆了口氣。

  3月28日,星期六。天剛亮,一行人離開覺拉,翻越卡波拉山口,前往措那。這天天氣晴朗,山上冰封雪蓋,寒風刺骨,陽光照著雪地,反射出強烈的光。碧藍的天空下,一支單薄的隊伍在蒼茫雪域裡艱難前行。

  一行人緩慢地翻越卡波拉山口,正在雪地上行走,西南方的天空突然傳來嗡嗡聲,眾人抬起頭,碧藍的天空裡,一架沒有任何標識的銀白色雙引擎飛機,從西南方向飛來。有人大喊:「飛機!飛機!」 眾人驚慌失措,四散躲藏。有的躲到岩石後,有的趴在沒有雪的地上。

  達賴喇嘛、阿里仁波切、基巧堪布、庫松代本恰好在一起。他們站在一個雪融後留下的淺坑裡。大家束手無策,只能向三寶虔誠祈禱。幾個「四水六崗」游擊隊員甩下肩上的槍,推上子彈,準備朝飛機射擊。帕拉大叫:「不許亂開槍!」在眾人的緊張注視下,飛機徑直朝東北方向飛去,頃刻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一道幻影。驚懼過後,眾人再度上馬繼續前行,一路議論這架神秘的飛機。有人說一定是印度人前來尋找他們的行蹤;有人肯定是中共的飛機來追蹤達賴喇嘛,但是,不管這架飛機來自何方,並無跡象顯示機上人員發現了他們。由於飛機沒有任何標識,無法判斷其來源,這架神秘的飛機成了「拉薩事件」中的疑案之一。半個多世紀之後,仍然沒有任何國家對此做出說明。

  翻過卡波拉山口,雪地上出現一群人。措那的官員和當地有名望的人士在此恭候達賴喇嘛,並在雪地裡舉行了一個歡迎儀式。拉薩戰事的消息已經傳遍各地,見到遇難的領袖,他們個個淚流滿面,哽咽難言。

  3月28日午夜,美國首都華盛頓。一份急電送到中央情報局遠東部負責人德斯蒙•菲茨杰拉德手中。菲茨杰拉德展開電報一看,是CIA派往西藏的電報員發出的急電,請求美國向印度政府協商,讓達賴喇嘛入境避難。按照正常程式,這項請求必須得到政府高層,甚至是總統本人的批准才能採取行動。然而,這天正是周末,如果按照程式層層匯報,有可能耽誤時間,造成誰也無法預料的後果。菲茨杰拉德下令將電報內容轉發美國駐新德里大使館,要求他們立即採取行動。歷史常常會有意外的巧合:8天前,譚冠三將軍先斬後奏,血洗拉薩;而地球另一邊,這個美國人同樣先斬後奏,卻是為了讓逃出拉薩的達賴喇嘛盡快脫離險境。

  六小時後,菲茨杰拉德收到回電:印度總理尼赫魯歡迎達賴喇嘛及隨行人員入境。

  到達措那的當晚,三位噶倫和其他主要隨行人員召開會議。從措那到達旺有五條路,應該選擇那條?達賴喇嘛離開措那後,後衛如何安排?拉薩將會有大批藏人逃到山南,解放軍可能會跟蹤而至,應該如何防守?他們雖然不懂軍事,但必須對這些可能出現的情況做出安排。他們還要做出另一個決定:哪些人應該跟隨達賴喇嘛去印度。討論後,決定政教人士跟隨達賴喇嘛,軍事人員留下。會後,首席噶倫索康在房間裡,點燃七支蠟燭,在燭光下,他親自草擬達賴喇嘛到達印度後,將要發表的聲明。

  通往印度邊境的五條路中,有條路經過一個叫芒芒的村子。其他的路比較近,但不好走,本地人大多在夏天走那幾條路;秋天、冬天和春天裡,芒芒這條路比較好走,因此決定走芒芒那條路。為了防止追兵,第一代本和第二代本帶領的300名士兵,除少部分跟隨達賴喇嘛貼身護衛之外,其他人暫時駐守措那作後衛。

  3月29日,星期日。達賴喇嘛一行離開措那,朝印度邊境走去。地上覆蓋著厚厚的大雪,但當地民眾自願清理道路,一路還算順利。人馬一路南行,海拔越走越低,逐漸從高山走下山谷。一行人從銀白的高山走進草木蔥蘢的綠色世界。

  措那管轄之下的芒芒是西藏境內最後一個村莊。該地民眾大多數是門巴人。「門巴」指的是居住在「門」這個地區的人,他們的語言、文字和宗教信仰都與藏人相同。一到芒芒,大家就見到之前派到印度邊境的四品官帕拉色旺修和倉青格桑圖丹。他們帶來一個好消息:印度政府同意達賴喇嘛進入印度,並將派印度邊防負責人在邊境小鎮曲當木舉行歡迎儀式。聽到這個消息,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

  走出芒芒有五條路,進來的路卻只有一條,因此護送達賴喇嘛的各路人馬都匯集到了這裡。小村由幾百名康巴人和藏軍士兵嚴密守衛。到了這裡,解放軍已經無法攔截,也無法追上他們了。離開拉薩之後,達賴喇嘛第一次感到安全。

  小村坐落在一個山谷裡,這裡海拔降低,氣溫升高,空氣很潮濕。當晚達賴喇嘛住在一座帳篷裡,半夜突降大雨,帳篷四處漏水,無法睡覺。次日達賴喇嘛因著涼生病,發燒腹瀉。這時大家才意識到,出走時竟然忘記了安排御醫同行。正在束手無策的時候,庫松代本朋措扎西突然想起來,1958年底,達賴喇嘛在甘丹寺考試的時候得過同樣的病。當時他恰好帶了兩粒藥丸,一粒當時在甘丹寺給達賴喇嘛服下,效果很好。另一顆藥丸還在身邊。他趕忙取出藥丸,讓達賴喇嘛服下,然後把他送到一間小木屋去休息。這是座藏式農家小屋,底層是畜欄,屋頂上有雞舍,雞鳴犬吠聲中,達賴喇嘛又是一夜無眠。

  芒芒雖然安全,畢竟不能久留。

  西元1959年3月31日,藏曆土豬年2月22日,星期二。

  邊境線北邊,四水六崗游擊隊員和藏兵列隊站立,向他們的領袖致以最後的敬禮。

  理塘寺前僧人阿塔諾布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交給卓尼欽莫帕拉,這是他和洛澤身上攜帶的幾乎全部經費。在他凝重的目光下,達賴喇嘛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遠方。